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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长篇大论,申伟豪额角已见细密汗珠,呼吸也微微急促,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两簇火焰。

值房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大胆到近乎狂妄的构想震慑住了。

放开专营?开海?清丈田亩?

每一项都直指积弊的核心,每一项都牵动着无数权贵巨贾的神经!

这已不仅仅是“浮夸急进”,简直是在引火烧身!

方延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静静地听着,那双眼睛,一直牢牢锁定在申伟豪的脸上。

申伟豪话音落下许久,方延元依旧沉默着。

值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偶尔卷起几片枯叶打在窗棂上,发出单调而萧索的啪啪声。

这漫长的沉寂,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训斥更令人窒息。

申伟豪后背的冷汗再次渗出,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的声音。

丘炑端坐着,眼帘低垂,仿佛老僧入定,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终于,方延元动了。

他没有对申伟豪的滔滔雄辩做出任何直接评价,甚至没有看丘炑一眼。

他只是缓缓地站起身,绕过巨大的公案,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肃立在堂下的申伟豪。

赤色的官袍下摆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摆动,带起一股无形的压力。

申伟豪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垂在身侧的手心全是冷汗。

方延元在申伟豪面前一步之遥站定,目光如寒冰利刃,刮过申伟豪年轻而紧绷的脸庞。

然后,他的视线下移,落在了申伟豪紧握在手中的那几卷舆图上——那是他精心准备的沿海港口与漕运节点图。方延元伸出了手。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略显瘦削的手,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申伟豪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双手恭敬地将那卷最重要的《东南沿海港口形胜略图》呈上。

方延元接过图卷,却并未展开。他的目光,反而落在了申伟豪因动作而微微敞开的左袖口处。

那袖口内侧,一抹略显陈旧的纸页边缘,不经意地露了出来——正是那份他反复摩挲、几乎已能倒背如流、誊抄工整的《细论国赋增财策》副本!

方延元眼中锐光一闪,动作快如闪电,在申伟豪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瞬间,那只刚刚接过舆图的手,已如鹰爪般探出,精准无比地探入申伟豪的袖中,两指一夹,便将那份被体温焐得微温的策论副本抽了出来!

“大人!” 申伟豪失声低呼,脸色瞬间煞白。袖中私物被当众抽出,这已近乎羞辱。

方延元恍若未闻,他一手拿着舆图,一手捏着那份薄薄的、承载着申伟豪全部心血的策论,目光冰冷地扫过申伟豪惨白的脸,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骨髓的寒意:

“此物,” 他扬了扬那份《国赋增财策》,纸张在他指间发出轻微的脆响,“便是你方才侃侃而谈、指点江山的底气所在?”

申伟豪如遭雷击,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羞辱、愤怒、还有一丝深藏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方延元不再看他,垂眸,目光落在了手中那份策论的纸页上。他的指尖,缓慢而有力地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最终,停在了一个墨色浓重的段落标题之上。

值房内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方延元的手指和他手中的那份策论上。

方延元指尖所停之处,赫然正是申伟豪方才陈词中最为关键、也最为敏感的一条核心主张——“革除糖、油、茶、木、丝绸棉线等项专营之弊,引入商力,课征商税”。

方延元的目光凝聚在那几行墨字上,仿佛要将那墨迹灼穿。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重新看向面无人色的申伟豪。

他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绝非笑意的冰冷弧度,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冰锥,狠狠扎进申伟豪的耳中,也扎进在场每一个竖着耳朵倾听的官员心里:

“开放糖茶专营,引入商力,课征商税……” 方延元一字一顿地重复着策论上的字眼,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寒意,“申伟豪,你可知此条若行,无异于掘人祖坟?你可知这‘专营’二字背后,牵连着多少宗室贵戚、多少封疆大吏、多少世代豪商的命根子?你可知这一纸放开,会招来多少明枪暗箭?会有多少人欲食尔之肉,寝尔之皮而后快?!”

最后一句,方延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咆哮的凌厉质问,在死寂的值房内轰然炸响。那声音里蕴含的不仅仅是愤怒,更是一种深沉的、洞悉一切黑暗后的悲怆与无力。

“轰!”

方延元那如同惊雷炸响的厉声诘问,在死寂的值房内猛烈地回荡,余音撞击着厚重的墙壁和每一个官员紧绷的心弦。

那句“欲食尔之肉,寝尔之皮而后快!”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无边的凶险,狠狠凿穿了申伟豪强自镇定的表象。

刹那间,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申伟豪。

他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四肢百骸僵硬得如同木石。

那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纸一般的惨白。

冷汗不再是渗出,而是如同决堤般从额头、鬓角、后背疯狂涌出,瞬间浸透了里衣,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他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在落针可闻的值房里显得格外刺耳。丘炑的眼皮猛地一跳,放在膝上的手骤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值房内其他垂手侍立的官员们更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屏住了,头垂得低低的,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去,唯恐被那大人的滔天怒火波及。

申伟豪伏在地上,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那寒意似乎要直透脑髓。

他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关都在格格作响。

方延元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将他那份策论所描绘的美好蓝图,连同他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烫穿,露出了底下狰狞可怖的现实——那是盘根错节、足以碾碎他千万次的庞大利益网!

什么为国开源,什么为民谋利,在那些即将被他触怒的巨兽面前,他申伟豪,不过是一只不自量力、即将被轻易碾死的蝼蚁!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结局。

然而,就在这无边恐惧的深渊里,在那冰冷地砖的寒意刺激下,另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却如同地火般,从他心底最深处,顽强地、执拗地、带着一丝悲壮的气息,猛地窜了上来。

那是在户部观政无数个日夜,亲眼所见国库账册上触目惊心的赤字带来的刺痛;

那是辗转于京城底层,听闻市井小民因税赋沉重、生计维艰发出的悲叹;

那是翻阅前朝海图,想象神州物产扬帆出海、换取金银充实国本的豪情;

更是他十年寒窗,一腔热血,所求的“为生民立命”的初心!

这火焰微弱,却异常灼热,瞬间压倒了那几乎将他吞噬的冰冷恐惧。

申伟豪猛地抬起头,脸色依旧惨白如纸,额头因紧贴地面而沾满了灰尘,几缕被冷汗浸湿的头发狼狈地贴在颊边,模样狼狈不堪。

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却如同在绝望灰烬中点燃的火种,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灼热光芒。

那光芒里,有恐惧残留的余悸,但更多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他不再伏地,而是直起上半身,挺直了腰杆,仰视着居高临下、面沉如水的方延元。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颤抖,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玉石俱焚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滚烫的血气:

“下官…下官知道!”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寂静的值房里格外突兀,震得窗棂似乎都在嗡嗡作响。

“下官知道此策若行,必是荆棘遍地,步步杀机!下官知道此策一出,便是将自己悬于万丈深渊之上,下有豺狼虎豹,上有明枪暗箭!”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近乎悲鸣的控诉,

“下官更知道,这煌煌帝都,玉食锦衣者众,又有几人真正记得这身上的朱紫官袍,头顶的乌纱翅帽,所食俸禄,每一粒米,每一文钱,皆是民脂民膏?!皆是黎民百姓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滴汗摔成八瓣换来的血汗?!”

他猛地抬起手,指向自己胸口,指向那身代表着朝廷威严的青色官袍,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声音已然嘶哑,却字字泣血:

“下官位卑职小,俸禄微薄!然下官所食每一粒禄米,每一文俸钱,皆烙印于心!不敢或忘!不敢或忘它们从何而来!不敢或忘它们承载着多少黎庶的饥寒交迫,多少生民的翘首以盼!”

申伟豪的声音如同受伤孤狼的嚎叫,充满了血性与绝望交织的悲怆:

“朝廷财匮,则边防弛废!边防弛废,则异族寇边!寇边则生灵涂炭!大人!我辈为官,若只知苟且偷安,只知明哲保身,只知守着这摇摇欲坠的危楼粉饰太平,却对那民脂民膏被层层盘剥、国库日见空虚视而不见。那与…那与坐视大厦将倾而袖手旁观,坐视生民倒悬而闭目塞听,又有何异?!”

他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最后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嘶哑,却又无比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值房里:

“下官…下官斗胆!下官今日所言所行,非为求名,非为逐利!只为…只为对得起身上这袭官袍!对得起…对得起那一粒粒,皆由民脂民膏所凝的俸禄!”

“下官,万死……无悔!”

最后四个字,申伟豪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迸出来的。话音落下,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挺直的腰背微微佝偻下去,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方延元,燃烧着最后的不甘与倔强。

整个值房,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死寂。只有申伟豪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在凝固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丘炑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再看。其他官员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一个个面如土色,仿佛已经预见到下一刻这位胆大包天的小从事血溅当场的惨烈结局。

方延元在申伟豪那番如同泣血控诉的宣言中,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目光,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沉沉地落在跪伏在地、浑身颤抖却依旧倔强仰头的申伟豪身上。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

方延元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他手中,还捏着那份申伟豪视为性命、承载着其全部抱负与野望的《细论国赋增财策》副本。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追随着方延元的手。

只见方延元的手指,异常稳定地探向了他宽大的赤色官袍袖口。那动作,缓慢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仪式感。

他看也不看,就将那份薄薄的、凝聚了申伟豪无数心血的策论,一点一点地,塞回了自己的袖袋深处。

没有摔在地上,没有撕碎,更没有掷还给申伟豪。他只是将它收了起来。动作平静得近乎诡异。

值房内依旧死寂。

只有窗外,一阵深秋的寒风骤然加强,呼啸着卷过庭院,猛烈地扑打着紧闭的窗棂,发出呜呜的悲鸣,如同无数冤魂在旷野中哭号。

几根光秃秃的枯枝被风折断,噼啪作响地砸落在窗外的石阶上,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惊心。

方延元收好策论,那只手便垂回了身侧。他再没有看申伟豪一眼,也没有看丘炑或值房内其他任何人。

他仿佛刚刚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件与他这位位高权重的「户部尚书令」身份毫不相干的小事。

他转过身,迈开了脚步。绯色的袍角在静止的空气中划过一道沉重而无声的弧线。那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再次在青砖地上响起,嗒嗒嗒,一步步,朝着值房门口走去。

丘炑猛地睁开了眼,看着方延元沉默离去的背影,苍老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眼中神色复杂难明,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叹息。

方延元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那股笼罩着整个户籍赋税司值房的、令人窒息的庞大压力,仿佛也随之被带走了些许。

值房内依旧无人敢动,无人敢言。

申伟豪依旧跪在地上,维持着那个仰头的姿势,仿佛一尊瞬间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

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方延元身影消失的门口,那里面燃烧的火焰,在极致的爆发后,只剩下余烬般的灰暗和一片茫然的空洞。

方延元什么也没说。

没有肯定,没有否定。

没有斥责,更没有承诺。

他那收走策论的沉默动作,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令人胆寒,更令人绝望。

那仿佛是一个无声的宣判,宣判申伟豪那满腔热血、那沥血陈词,连同那份呕心沥血写就的《国赋增财策》,都不过是一缕无足轻重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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