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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西郊,温泉宫。

巨大的太极图穹顶下,沉水香的气息依旧浓烈地弥漫着,却再也无法带来半分宁静祥和,反而像一层粘稠的油膏,糊在人心头,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暖炉烧得极旺,殿内热意蒸腾,单衣已经足够暖和。

「正元帝」黄晟斜倚在御座之上,明黄色的常服衬得他蜡黄虚浮的脸色愈发难看。

连日来的服丹修道、朱璧永的阳奉阴违、以及东南前线心腹太监罗徵的失联,如同一根根毒刺,扎在他日益衰朽的神经上。

此刻,他急需一点稳固的基石来支撑他那摇摇欲坠的帝王尊严。

而国库,便是他下意识想要抓住的那根稻草。

“宣林道煌进来。”黄晟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却掩不住底下的虚弱与焦躁。

须臾,一位须发皆白、身形瘦削的老臣,身着深绯官袍,步履沉重地踏入殿内。

正是执掌大宁帝国钱袋子近十载的「户部尚书令」林道煌。

他眉宇间刻满了深深的疲惫与忧惧,往日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胡须也显出几分凌乱,浑浊的眼中布满了血丝。

眼瞧着黄晟坐在上首,他便深深跪伏下去,额头触在冰凉的金砖上,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

“老臣林道煌,叩见陛下。”

“平身。”黄晟抬了抬手,目光锐利地刺向林道煌。

“林爱卿,平日可曾读诗作词谱曲?”

林道煌怯懦地抬起头,与皇帝的目光正好对上,眼瞧他手中不是握着仙丹,却是拿着本新书,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复。

“想必是不曾吧。为国为朝操劳,这尚书令可不好当。”未等林道煌回复,黄晟即点出了下文,“朕方才读前朝曲调,一首唤作《山坡羊》的,颇有些意思。”

“来时春社,去时秋社。”

年年来去搬寒热,语喃喃,忙劫劫。

春风堂上寻王谢,巷陌乌衣夕照斜。

兴,多见些;亡,都尽说。”

“林爱卿,岁华更替、世事无常在文人笔下描画不断,张口闭口尽是些兴亡之论——

朕问你,如今国库储备如何,可是兴盛?东南战事吃紧,荆襄对峙未解,各处用度浩繁,朕要一个确数!你可一一清晰?”

林道煌的身体明显一僵,懈怠朝政不知多少个日子的皇帝,近期来却总是操心这操心那,俨然一副明君样范,忽的开始读起前朝曲调来,原来是终于操心到了国库钱财之上。

他缓缓站起身,垂首侍立,双手在宽大的袍袖中微微颤抖,嘴唇嗫嚅了几下,却未能立刻答出,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片刻的沉默,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点燃了黄晟心头的不安与烦躁。

“嗯?!”黄晟猛地坐直身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尖利,“林道煌,朕在问你话!国库虚实,你这「户部尚书令」难道不知?还是说……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敢禀报于朕?!”

“陛……陛下息怒!”林道煌扑通一声再次跪倒,这次是双膝着地,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和绝望,

“老臣…老臣该死!老臣无能!国库…国库……”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那几个字,“…已然…已然空虚了!”

“什么?!”黄晟如同被重锤击中,身体剧烈一晃,眼前阵阵发黑,差点从御座上栽下来。

他死死抓住御座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蜡黄的脸上瞬间涌起一股病态的潮红,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暴怒而扭曲:

“空…空虚?!朕的国库…空了?!林道煌,你给朕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林道煌。他知道,这道口子一旦撕开,便是泼天大祸。但事已至此,隐瞒只会招致更可怕的雷霆之怒。

他豁出去了,老泪纵横,伏地泣道:

“陛下!老臣罪该万死!实在是…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南方各省,除却尚在朝廷掌控的零星府县,其余皆陷于吴逆、李逆之手,赋税断绝,颗粒无收。

淮海之地,如今已成血肉磨盘,赵佳锐将军全力支撑,实行军管,一切财税尽数用于军需,根本无力上缴朝廷!

北方边陲,自两辽、天疆至黑吉等地,圣佑初年设立镇边各大将军以来,皆是军政财权一把抓,与朝廷早有分成之约。往年尚能勉力维持,解送大部入京。

可近年来,熊奴、勾勾丽等异族频频叩边,加之朝廷为防不测,屡次下旨令其增兵扩军,其耗费激增,早已入不敷出。如今,各边镇能勉强维持自身运转已属不易,能解送京师的…十不存一啊陛下!”

林道煌的声音如同泣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深渊里捞出来的冰渣:

“至于长江一线,从上游的荆汉重镇,到下游的镇江城、镇海城,数十万大军枕戈待旦,每日消耗粮秣辎重如山如海。

兵器甲胄的补充,战船的修缮,伤亡将士的抚恤,哪一项不是金山银海往里填?兵部、工部的催饷文书如同雪片,户部的库房早已被搬空了数次!”

他稍稍一停,脸上露出一种近乎麻木的悲凉:

“中原数省,河南、河北、山东、安徽,本是赋税根基。可去岁水患、蝗灾频仍,今岁也是蝗灾紧接雪灾,民生凋敝。

加之东南战火连绵,流民北窜,治安不靖,商路阻隔。更兼…更兼……”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咬牙说了出来,

“地方官吏,或因战事影响催征不力,或因…或因人心浮动,暗中截留自保。近几月来,解送京师的赋税份额,已是一降再降,远低于往年常例。老臣…老臣纵有通天之能,也变不出钱粮来啊陛下!”

黄晟听得浑身冰凉,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冰窟之中。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脚下这片看似广袤的帝国土地,竟已处处漏风,千疮百孔。他引以为傲的江山社稷,竟是一个被蛀空了根基的泥足巨人!

“那…那你们户部是如何支应的?”黄晟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最后一丝侥幸。

林道煌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无处支应,无能支应,无非是拆东墙补西墙,早已是杯水车薪!陛下可知,老臣…老臣已是万般无奈,只能默许…默许底下各司官吏,使出浑身解数,行那饮鸩止渴之法了!”

他抬起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绝望:

“铸币库藏司辖下的印钞局,早已昼夜不停,增发纸钞;工部的宝源局,更是炉火熊熊,日夜赶工。数月之间所印之钞,已远超开国以来十数年之和!至于铜钱,则不惜降低成色,掺入铅锡,只为多铸几枚。可这…这有用吗?陛下!”

“以银钱为例,正元四年时,一两银钱可购米五百斤,而今不过堪堪三百斤。

正元通宝小平钱,原重一钱上下,现也只能重七分五厘,购货能力却要求相同,百姓皆只收前些年的,而唾弃今年所造。

至于纸钞者,遑论百两、千两者,已印出万两面值硬质金钞,正价约抵金二千两,实际用金不过二百两,十倍之差,重量颇高难以流通,便强塞给富户作押。”

林道煌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悲愤与控诉:

“纸钞滥发,如同废纸!市面之上,商贾拒收,百姓恐慌,物价飞涨如脱缰野马!劣质铜钱充斥,信誉尽丧,民间私铸劣钱更是横行无忌!

这无异于杀鸡取卵,剜肉补疮!只是将眼前的窟窿,用更大的窟窿去堵,换来片刻喘息罢了!可这喘息之后,便是更猛烈的崩塌啊陛下!”

他仿佛要将一生的憋屈都倾泻出来,老泪纵横,声音嘶哑:

“更…更不堪言者!老臣…老臣为了筹措前线粮饷,为了支付各地官员的俸禄,为了维持这朝廷最后一点体面……已是走投无路!

户部…户部早已放下朝廷颜面,向京畿及周边数省的各大皇商、票号低声下气,借贷度日了!寅吃卯粮,债台高筑,如今欠下的债务,利滚利,已是一个足以压垮整个户部的天文数字!

老臣…老臣这一辈子,谨小慎微,精打细算,自问于国于民,未敢有丝毫懈怠,可临到老来,竟落得如此境地,竟成了这…这债台高筑、无力回天的户部主官!

陛下!老臣…老臣无能!老臣愧对太祖,愧对先帝,愧对陛下啊!” 他重重地以头抢地,发出沉闷的声响,花白的头颅在金砖上颤抖。

这番悲愤的控诉,字字如刀,句句泣血。

林道煌做了一辈子好好先生,这一次在帝国最大的权力面前,罕见的率性而为了一场,将大宁帝国财政崩溃、金瓯倾颓的惨烈真相,赤裸裸地摊开在黄晟面前。

那庞大的债务数字,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了黄晟的心头。

有那么一瞬间,黄晟看着眼前这个伏地痛哭、脊梁佝偻的两朝老臣,看着他白发萧疏、涕泪横流的凄惨模样,心中竟掠过一丝同病相怜的悲悯与酸楚。

帝国的衰朽,并非林道煌一人之过。这沉重的枷锁,压垮了老臣,又何尝不是勒在他这帝王颈上的绳索?

然而,这丝微弱的人性之光,如同风中之烛,瞬间便被更庞大、更黑暗的恐惧、愤怒以及帝王权力受到致命威胁的疯狂所吞噬。

“空……空了?”黄晟喃喃自语,眼神开始涣散,随即又猛地聚焦,爆发出骇人的凶光,死死盯着林道煌,“债台高筑?!向民间借贷?!朕的国库…朕的命根子…竟然被你管成了这个样子?!林道煌!!!”

他猛地从御座上站起,身体因极度的激动而剧烈摇晃,指着林道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臣脸上:

“无能!废物!朕将天下钱粮托付于你,你就是这般回报朕的信任?!亏你还有脸在朕面前哭诉!什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都是借口!是你无能!是你林道煌无能透顶!!”

黄晟的精神状态显然已濒临崩溃的边缘。连日积压的挫败、对权力失控的恐惧、对未来的绝望,在此刻被国库空虚的噩耗彻底点燃,化作歇斯底里的疯狂。

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在御阶上来回疾走,挥舞着手臂,语无伦次地嘶吼:

“增发纸钞?劣质铜钱?借贷度日?这就是你「户部尚书令」的本事?!这就是你给朕的交代?!朕要的是钱!是粮!是能支撑大军荡平叛逆、稳固江山的金山银海!不是一堆废纸!不是一堆破铜烂铁!更不是一堆还不清的烂账!”

他猛地停下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球如同恶鬼般凸出,死死钉在林道煌身上,声音陡然拔高到刺耳的尖利:

“管不住?!管不住你就给朕滚,把这位置让出来,让给有能力的人来管!朕就不信,诺大一个大宁,找不出一个能替朕管好钱袋子的能臣!朕……”

黄晟的狂吼戛然而止。

他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由潮红转为死灰,紧接着是骇人的青紫。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扯,双眼翻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挠着。

“陛……陛下!!”侍立在御座旁一直高度紧张、大气不敢出的小太监,顿时魂飞魄散。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扶住黄晟那瘫软下滑的身体,同时尖着嗓子,带着哭腔朝殿外嘶声力竭地狂喊:

“太医!快宣太医!!陛下不好了!!!”

他一边死死抱住浑身抽搐、口角开始溢出白沫的黄晟,一边惊恐万分地对着已经吓傻了的林道煌急吼:

“林部堂!快!快退下!求您了!快走啊!!”

林道煌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魂不附体。看着皇帝那扭曲狰狞、濒临死亡的面容,听着小太监那凄厉的呼喊,他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荒谬的解脱感同时袭来。

他连滚带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着殿门方向仓皇退去,官帽歪斜,袍服凌乱,哪里还有半分朝廷重臣的体统?

他只想逃离这个如同炼狱般的地方,逃离那个他为之耗尽心血、却最终将他推入深渊的帝国羁绊。

沉重的殿门被外面的侍卫慌乱地推开一道缝隙,林道煌的身影如同惊弓之鸟般跌跌撞撞地挤了出去,消失在门外刺眼的光线中。

几乎在他身影消失的同时,数名提着药箱、神色仓皇的御医在值守小太监的引领下,同样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太极殿。

殿内,只剩下一片带着哭腔的呼喊、太医们急促的指令声、药箱开合的碰撞声,以及黄晟那越来越微弱、如同垂死挣扎般的“嗬嗬”喘息。

浓烈的沉水香气混合着草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急速流逝的衰败气息,在巨大的太极图穹顶下弥漫开来。

象征着平衡的太极图,此刻冰冷地旋转着,无声地注视着下方这帝国中枢最核心处的崩溃与混乱。

金砖地上,林道煌仓皇逃离时遗落的一本关于地方赋税亏空的奏报,被慌乱进出的脚步踢到了角落,沾满了灰尘。

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如同无数嘲讽的眼睛,冷冷地在旁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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