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五年秋,淮水两岸的稻穗刚泛出金黄,“淮南平” 的捷报就随着漕船,传遍了楚州的大街小巷。
楚州城门上,南唐的 “唐” 字旗早已被拆下,取而代之的是大周的龙纹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城门下,百姓们捧着麦饼、米粥、陶罐里的浊酒,排着长队等候 —— 他们听说新上任的江淮转运使魏仁浦今日到任,还带来了周军的粮草,要为淮南百姓 “解战后之困”。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颤巍巍地捧着一篮刚蒸好的麦饼,饼上还冒着热气。她的儿子在采石矶之战中被南唐水师掳走,如今淮南平定,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借转运使的手,寻回儿子的下落。“大周的官要是能帮咱寻回娃,俺这老婆子,天天给他们烧香。” 老妪对身边的邻居说,眼里满是期待。
不远处,一群孩童围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看她手里的糖糕 —— 那是她娘用最后半袋糯米做的,特意让她送给 “周军里的好人”。小姑娘攥着糖糕,小脸上满是认真:“娘说,周军打跑了南唐兵,是咱们的恩人。”
辰时三刻,远处传来了马蹄声。百姓们立刻安静下来,伸长脖子望去 —— 只见一队身着青色官袍的人,簇拥着一顶八抬大轿,缓缓走来。轿旁跟着的,是陈琅和皇商司的属官,他们穿着玄色官袍,手里捧着账册和漕运图,显然是来向魏仁浦移交淮南的盐利与粮运事务。
“是魏大人的轿子!” 有人高喊一声,百姓们立刻欢呼起来,纷纷将手中的慰问品递上前。老妪挤到轿前,将麦饼塞进魏仁浦的侍卫手里:“大人,这是俺的一点心意,您收下。” 小姑娘也跑过去,把糖糕递给陈琅:“大人,这个给您,谢谢您让咱们能安心种地。”
陈琅蹲下身子,接过糖糕,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好孩子,以后有转运使大人在,咱们淮南会越来越好的。” 他抬头看向魏仁浦,这位曾辅佐郭威、柴荣两代君主的重臣,此刻正掀开轿帘,对着百姓们拱手:“老夫魏仁浦,奉陛下之命来任江淮转运使,定当为淮南百姓谋福祉,不负陛下所托,不负百姓所望!”
欢呼声再次响起,麦饼、米粥、浊酒被源源不断地送到转运使属官和皇商司的人手里。陈琅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 —— 他想起当初推行盐债时的艰难,想起采石矶的火海,想起赵虎的血书,如今淮南平定,百姓归心,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这份温暖,很快就被一阵刺耳的哭闹声打破。
“我的饼!那是俺娘给俺做的饼!” 一个约莫六岁的小男孩,追着一个殿前司的士兵哭喊。那士兵穿着玄甲,手里攥着一块麦饼,正大口吞咽,听到哭声,不仅没停,反而回头一脚踹在男孩身上,骂道:“小兔崽子,周军为你们打南唐,吃你块饼怎么了?再闹,把你扔去喂狗!”
男孩被踹倒在地,膝盖磕出了血,却仍爬起来要抢饼。士兵不耐烦了,抬手就要打,却被一只纤细的手拦住 —— 是符清漪。她刚跟着陈琅巡查完楚州盐场,恰好看到这一幕,此刻脸色苍白,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士兵,放开孩子的饼,向他道歉!”
士兵上下打量着符清漪,见她穿着华美的襦裙,却没穿官服,便嗤笑一声:“哪来的妇人,敢管殿前司的事?滚开!” 他推开符清漪的手,转身就要走,却被陈琅的亲卫拦住。陈琅快步走过来,脸色铁青:“殿前司的兵,就是这么对待百姓的?”
士兵看到陈琅,心里咯噔一下 —— 他认得这位皇商司的总掌事,知道他与赵匡胤不对付,却仍强撑着狡辩:“陈总掌事,咱们为了打淮南,吃了多少苦,吃块百姓的饼,算什么?”
“算什么?” 陈琅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麦饼,蹲下身递给男孩,又掏出钱袋,取出一串铜钱放在男孩手里,“这是赔你的饼钱。”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周围的殿前司士兵,声音冰冷,“陛下让咱们来平定淮南,是为了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不是让你们来抢百姓的东西!今日之事,我会如实禀报魏大人,禀报陛下!”
士兵们被陈琅的气势震慑住,没人再敢说话。魏仁浦也走了过来,看着男孩膝盖上的血,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麦饼碎屑,眉头紧紧皱起:“殿前司的军纪,竟败坏到如此地步!老夫定要奏请陛下,彻查此事!”
可当魏仁浦和陈琅转身去安抚百姓时,那几个殿前司的士兵却在背后低声咒骂:“不过是个商人,也敢管咱们殿前司的事!等着瞧,总有一天,让你们好看!” 这话恰好被符清漪听到,她看着那些士兵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仍在哭泣的男孩,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当晚,楚州转运使衙署的偏房里,烛火彻夜未熄。
符清漪坐在案前,手里握着笔,泪水滴落在桑皮纸上,晕开一个个墨点。她想起白天看到的场景:老妪期盼的眼神,小姑娘递糖糕时的笑脸,男孩被踹倒在地的无助,士兵抢饼时的蛮横…… 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反复闪现,让她无法入眠。
“淮水浊,周旗红,百姓迎军带笑容。” 她提笔写下第一句,字迹因颤抖而有些歪斜,“饼饵尚温遭兵抢,稚子哭倒路途中。” 写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伏在案上痛哭起来 —— 她曾以为,淮南平定后,百姓就能过上太平日子,却没想到,打败了南唐的周军,竟成了欺负百姓的人。
哭了许久,她才擦干眼泪,继续往下写:“转运使来开衙署,许诺福祉满淮南。怎奈禁军无军纪,抢食夺物无人管。” 她想起陈琅白天的愤怒,想起魏仁浦的无奈,又添了一句:“总掌事怒斥顽兵,转运使叹民心散。何年见得真太平,百姓不再泪涟涟?”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将文稿折好,放进锦盒里,贴上 “淮南哀” 的标签。她不敢让陈琅看到这份文稿,怕触痛他 “以盐利安民生” 的初心,更怕让他知道,自己倾尽心力守护的淮南,正被军纪败坏的禁军一点点摧毁。
而此刻的正衙里,陈琅和魏仁浦也在彻夜长谈。
“魏大人,今日殿前司士兵抢食百姓饼饵之事,绝非个例。” 陈琅将探闻局的密报递过去,上面记录着近半个月来,殿前司士兵在楚州、濠州等地 “抢百姓财物、毁民房” 的事例,“这些士兵多是赵匡胤的亲信,地方官不敢管,转运使衙署刚开衙,也难以制衡。”
魏仁浦看着密报,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想起白天百姓们的热情,想起那个被踹倒的男孩,心里一阵刺痛:“老夫原以为,淮南平定后,只要好好推行惠民政策,就能安抚民心。却没想到,禁军的军纪问题,竟比南唐的残余势力更难对付。” 他叹了口气,“陛下让老夫来任转运使,是想平衡皇商司与殿前司的势力,可现在看来,殿前司的势力已扎进州县,老夫这个转运使,怕是个空架子。”
陈琅沉默了。他想起柴荣下旨设江淮转运使时,曾私下对他说 “魏仁浦中立可靠,能帮你牵制殿前司”,可如今,连魏仁浦都觉得无力,他一个皇商司的总掌事,又能做什么?他提议:“不如咱们联名奏请陛下,派皇城司缇骑来淮南整肃军纪?”
“不可。” 魏仁浦摇头,“陛下正筹备金陵决战,若此时派缇骑来淮南,恐会引发殿前司不满,影响决战部署。柴荣的心思,老夫懂 —— 他要的是金陵决战的胜利,是大周一统江南,至于淮南的军纪,只能暂时搁置。”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楚州城的鸡叫声传来,却没给这压抑的衙署带来丝毫生机。陈琅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楚州盐场的方向,那里的晒盐池在晨光下泛着白光,像一片冰冷的雪。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期待,太过天真 —— 淮南虽平,可人心未平,军纪未整,权力的博弈仍在继续,这看似太平的淮南,实则暗藏着无数危机。
符清漪站在偏房的门口,看着陈琅的背影,手里紧紧攥着装有《淮南哀》的锦盒。她知道,这份文稿,不仅是对淮南百姓苦难的记录,更是对大周未来的担忧。她不知道,这份担忧,何时才能变成安心,不知道淮南的百姓,何时才能真正迎来 “真太平”。
晨光中,转运使衙署的大门缓缓打开,魏仁浦和陈琅带着属官,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可他们都知道,今天要面对的,不仅是堆积如山的账册,还有殿前司的刁难、地方官的阳奉阴违,以及百姓眼中渐渐淡去的期待。淮南的治理,才刚刚开始,而这条路,注定充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