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苍所化的那尊一尺虎头焰影,在微凉的晨光中静静悬浮。金红交错的火焰纹路在虚空中勾勒出威严的虎目、挺直的鼻梁,甚至根根分明的虎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实、清晰。这本该是展示风少正精神力进益的喜悦时刻,但寅苍此刻的心却沉了下去。
它接连发出几声低沉的虎咆,音波带着独特的精神震荡,足以唤醒最深层次的入定。然而,躺在破损石板上的风少正,依旧毫无反应。他双目轻阖,面容平静得甚至带着一丝祥和,胸膛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脉象平稳有力,周身气息圆融,仿佛只是陷入了寻常的沉睡。
但这恰恰是最不寻常之处!寅苍深知,风少正绝无可能在他化形呼唤时依旧沉睡不醒。
“不对劲……”寅苍心中警铃大作,焰影一晃,瞬间缩回风少正眉心,重新潜入那片由他守护的神识空间。
浩瀚的精神之海波澜不惊,金色的浩然正气如云霞般缓缓流转,比数月前壮大了何止一倍。寅苍的神念如网般撒开,仔细扫过每一个角落,甚至连以往蚀影可能藏匿的阴暗缝隙都探查了数遍。
没有!风少正的意识形体,根本不在他自己的神识空间内!
寅苍再次化形而出,虎头焰影的光芒都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明灭不定。它紧紧“盯”着风少正安详的睡颜,巨大的疑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在火焰中翻腾。
“不是蚀影……”寅苍迅速判断。若是蚀影卷土重来,强行压制或掳走风少正的意识,其肉身绝不会如此平和,气血必然会出现剧烈的冲突迹象,就像上次那样。可现在,这具身体完好无损,甚至状态堪称绝佳,唯独意识不见了踪影。
“这小子……难道又无师自通,钻到什么连我都一时难以察觉的犄角旮旯里去了?”话虽带着一丝习惯性的嫌弃,但寅苍的警惕性已然提升至最高。它不敢有丝毫大意,万一这是蚀影更隐蔽、更高明的手段呢?
寅苍的焰影缓缓绕着风少正的身体飘飞,如同最忠诚的守卫。它不再试图用声音唤醒,而是将自身的精神力量化作极其细微的丝线,如同触角般,小心翼翼地向风少正的身体内部渗透,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的能量波动或精神残留。它要像梳子一样,从头到脚,从经脉到骨髓,仔细梳理一遍,确定风少正的意识究竟去了何方,是福是祸。
晨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落在风少正身下的破损石板上。
而此时的风少正发现自己已然置身于一片无比熟悉的土地。
小风坡。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远处是连绵的青山,近处是低矮的茅屋和蜿蜒的土路,空气中混杂着泥土、青草和隐约的炊烟气息,一切都与他记忆中最温暖的角落严丝合缝。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如同细微的冰刺,悄无声息地渗入他的感知。
人,不对劲。
他熟识的那些村民,面容依旧,眉宇间的神态却陌生了许多。张大哥扛着锄头走过,腰背挺直,步伐轻快,脸上还没有被生活重担压出的深刻沟壑;李婶在院门口晾晒衣物,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鬓角不见一丝白发。他们……都年轻了,仿佛时光在这里被悄然倒拨了十年。
就在这时,吱呀呀的车轮声传来。风少正循声望去,只见一对夫妇推着一辆陈旧的独轮车,正从村口的方向走来。车上放着几件简陋的农具,还有一根刚砍下不久、树皮都还未干透的圆木。那是王洛的父母!只是,王叔的额头还没有那么多皱纹,王婶的眼角也还未爬上细密的鱼尾纹,两人脸上带着劳作后的疲惫,却也有一种风少正从未见过的、属于年轻夫妇的生气。
一股难以抑制的亲切感涌上心头,风少正几乎是本能地迎了上去,如同以往无数次那样,自然地唤道:“王叔,王婶!刚从山上回来吗?”
推车的夫妇停下脚步,疑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衣衫虽不算华贵却明显与村人格格不入的少年。王叔皱了皱眉,脸上是纯粹的陌生:“小伙子,你是……?我们好像没见过你,你怎么认得我们夫妇?”他的语气带着庄稼汉的直率,也有一丝戒备。
王婶轻轻拉了拉丈夫的衣袖,目光在风少正脸上扫过,带着些许善意的好奇,低声道:“许是哪个远房亲戚家的孩子?还是……想找我们做木工活的?”
王叔闻言,恍然地“哦”了一声,脸上露出朴实的笑容,拍了拍车上的那根圆木:“小伙子,是要打家具吗?你来得可真是时候,瞧瞧,这可是我刚从山上弄下来的好料子,纹理匀称,干透了肯定结实!”
风少正僵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们不认识他!那熟稔的语气,那关切的眼神,此刻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对陌生人的、带着距离感的客气。他喉咙发干,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让他几乎说不出话,下意识地,他问出了一个在他想来绝不可能有问题的问题:
“王叔……洛儿,洛儿她……在家吗?”
“洛儿?”王叔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转为更大的困惑,甚至带着点看怪人的神情,“哪个洛儿?小伙子,你认错人了吧?我们还没孩子呢。”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在风少正脑海中炸响。还没孩子?那王洛……
王婶的脸色也微微变了,她用力拽了拽王叔的胳膊,眼神示意他不要再跟这个“古怪”的少年多说,凑近丈夫耳边低语:“当家的,快走吧,这娃儿看着有点不对劲,别是……”
王叔看了看风少正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看了看妻子催促的眼神,终究是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怪事”,便重新扶起独轮车,与王婶一起,带着几分匆忙和疑虑,快步离开了。
这不是他记忆里的小风坡。这是一个……还没有“他”和“王洛”存在痕迹的,过去的投影。
风少正僵立在原地,望着王叔王婶远去的背影,心头那股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冰凉感几乎要将他冻僵。就在这无边的孤寂与茫然即将吞噬他的瞬间,一道无比熟悉、温暖得如同冬日暖阳的声音,在他身后轻柔地响起,瞬间击碎了他所有的防线。
“这位小兄弟,看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发呆,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需要帮忙不?”
这声音……这语调……
风少正甚至不需要转身,泪水便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视线瞬间模糊。多少个日夜的思念,多少次午夜梦回时的呼唤,此刻竟如此真实地回荡在耳边。
他还未来得及擦拭眼泪,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走到了他面前,挡住了些许刺目的阳光。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面容憨厚,皮肤因常年劳作而显得黝黑,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眼神里是纯粹的关切。他看到风少正满脸泪痕,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带着几分笨拙却无比真诚的笑容:
“哎呦,这娃子,咋还哭了呢?男儿有泪不轻弹,肯定是遇到啥过不去的坎儿了吧?别急,别急哈。”说着,他粗糙的手在腰间摸索了几下,掏出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不由分说地塞到风少正手里,“拿着,叔身上就这点,别嫌少,去买点吃的垫垫肚子。天大的事儿,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办法不是?”
那铜钱还带着汉子掌心的温度,沉甸甸地压在风少正冰凉的手心。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人是谁——是他记忆深处,那个总是用宽厚肩膀扛起这个家,哪怕自己再苦再累,也会把最后一口干粮留给妻儿的,他的父亲,风大山。
“呜哇——呜哇——”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清脆而略显急促的婴儿啼哭声,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
风少正猛地转过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只见一个穿着素净花布衣裳、挽着简单发髻的年轻妇人,正满脸慈爱又带着点无奈地轻轻摇晃着怀里的襁褓褓。她的眉眼温柔,虽然带着操劳的痕迹,却洋溢着初为人母的光辉。那是他的母亲,林秀娘。
“娘……”风少正在心中无声地呐喊,这个称呼几乎要冲口而出。
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林秀娘怀中的婴儿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委屈的抽噎。那婴儿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当他的目光无意间对上风少正那双饱含复杂情绪的眼睛时,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婴儿的抽噎声戛然而止。
他小小的眉头舒展开来,粉嫩的小嘴微微咧开,露出了一个无齿的、纯粹至极的笑容,那双清澈的眼眸仿佛映入了风少正的身影,闪烁着亲近和喜悦的光芒,仿佛看到了什么让他安心又欢喜的存在。他甚至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朝着风少正的方向咿咿呀呀地挥动了一下。
林秀娘也注意到了这奇特的一幕,她惊讶地看了看怀中的孩子,又看了看面前这个陌生却泪流满面的少年,柔声道:“咦?这孩子,平时认生得很,怎么见了你倒笑了?真是怪事……小兄弟,你……没事吧?”
风大山也凑过来,看着自家娃娃对着陌生人笑,挠了挠头,憨厚地笑道:“哈哈,看来这娃跟你有缘呐!小兄弟,你看,连我家这臭小子都喜欢你,还有啥过不去的?要不,跟叔回家,让你婶子给你下碗热汤面?”
风少正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心脏如同被浸泡在温暖与酸楚交织的潮水中。他看着年轻健康的父母,看着婴儿时期那个无忧无虑、被父母捧在手心的自己,百感交集。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个艰难而克制的点头,声音沙哑地应道:
“谢谢……谢谢叔,谢谢婶。我……我没事,就是……就是风沙迷了眼睛。”
他紧紧攥着手中那几枚带着父亲体温的铜钱,仿佛攥住了流逝的时光和再也回不去的温暖。他知道,眼前的“团圆”是一场镜花水月般的奇迹,而他,只是一个不该存在于此时的、孤独的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