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数日,风少正的生活仿佛被固定在了两条清晰的轨迹上:日出前踏上通往擎云峰的险峻之路,日落后拖着疲惫却充实的身躯返回栖霞坡的小院。
每日清晨,当初升的朝阳将第一缕金光刺破云海,染亮擎云峰顶那几座沉默的青石墓碑时,风少正已然端坐于茅屋前那方光滑的石台上,依照孙长老所授的“基础凝神法”与“呼吸感意诀”,开始了枯燥而艰难的修炼。
初时,进展缓慢得令人绝望。
所谓“凝神”,远非简单的静坐闭目。它要求将平日里散乱如沙、随波逐流的心绪念头,一点点收拢、汇聚,最终达到“心似浮云无定处,意如寒潭静不波”的境界。这对一个少年心性、且历经变故、心绪本就复杂的风少正而言,难度超乎想象。
杂念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或许是王洛昨日练功时的一声呼喝,或许是梅知忆清冷的一瞥,或许是于莫然那怨毒的眼神,甚至可能是幼时小风坡溪水中一尾银鱼的跳跃……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在他试图静寂的识海中掀起惊涛骇浪。往往一坐半个时辰,心神非但未能凝聚,反而愈发烦躁,额头渗出细汗,呼吸也变得粗重。
孙长老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或是慢悠悠地清扫着永远也扫不尽的落叶,或是端着那粗陶茶杯,目光悠远地望着云卷云舒。他极少出声打扰,仿佛风少正所有的挣扎与焦躁都与他无关。
直到风少正因久久无法入门而气息紊乱,甚至几次因心神消耗过度而眼前发黑、险些从石台上栽倒时,孙长老平淡的声音才会适时响起,不高,却总能清晰地穿透风少正内心的纷杂:
“意守丹田?那是武夫的路子。灵修之始,意沉‘祖窍’,聚于眉心一寸三分,感念自生,非是强求。”
“呼吸非是口鼻之事,乃神念之引。吸如云聚,纳天地之微芒;呼如丝吐,散体内之浊杂。你的呼吸,太重了。”
“杂念如尘,拂去便是。你越用力驱赶,它便粘得越紧。视其如云烟过眼,不迎不拒,它自消散。”
寥寥数语,却往往如拨云见日,点中风少正谬误的关键。他依言调整,将意念从下腹丹田缓缓上移,专注于眉心那一点虚无之处;放缓呼吸,将其变得绵长细微,试图以呼吸的节奏带动神念的起伏;对闯入脑海的杂念不再强行压制,而是如同看客般旁观,任其生灭。
过程依旧艰难,但方向已然明晰。
第三日午后,峰顶忽起大风,吹得茅屋簌簌作响,云海翻腾如沸。风少正心神被风声所扰,难以安宁。孙长老却淡淡道:“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感知它,而非抗拒它。风势何来?何去?其力几何?其性柔烈?以神念触之,辨之。”
风少正恍然,不再试图屏蔽风声,反而将一丝微弱的神念尝试着延伸出去,去“触摸”那无形的风。初时只觉得一片混乱的呼啸,但渐渐地,在那磅礴的风势中,他竟依稀捕捉到一丝丝气流旋转、碰撞、分离的细微轨迹与强弱差异。虽然模糊,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在他感知中打开。
第五日,成效初显。
那一日天高云淡,峰顶格外宁静。风少正闭目盘坐,呼吸悠长几不可闻。意念沉静,如古井无波。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空寂的黑暗中,他忽然“看”到了——并非眼睛所见,而是一种内在的感知——一丝极细微、如初生蚕丝般莹润剔透的“气流”,正自眉心祖窍处缓缓滋生,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流转、摇曳。
那便是神念!虽微弱如星火,却真实不虚!
狂喜瞬间冲击心神,那丝刚诞生的神念立刻剧烈波动,险些溃散。风少正赶忙收摄激动,谨守师尊“宁缓勿急”的教诲,以呼吸小心翼翼地去温养、安抚那丝脆弱的力量,使其渐渐稳定下来。
自那日后,他的进展快了许多。神念从一丝,渐渐汇聚成涓涓细流,虽依旧微弱,却已能初步在祖窍附近流转,并随着他的意志,尝试着向体外延伸。
孙长老开始传授他更进一步的运用法门——并非什么高深术法,而是最基础的“神念触须”的操控。要求他以神念去“触摸”身旁的石台、飘落的树叶、甚至拂过的微风,去感受其纹理、重量、温度、流动……
这又是一个难关。神念离体,如同将脆弱的触角伸入未知的领域,极易消散且难以控制。常常是神念刚离体寸许,便感到一阵精神上的虚弱与涣散,无法持久。
“凝而不散,韧而不折。意到神到,如臂使指。”孙长老的提点依旧简洁,“将其视作你延伸出去的手指,而非呼出的气息。”
风少正咬牙坚持,一次次失败,一次次重新凝聚。精神上的疲惫远胜身体上的劳累,每次修炼结束,他都面色苍白,头痛欲裂,仿佛连续苦读数日未曾合眼。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感知正变得越来越敏锐。
直到第七日黄昏,修炼结束时发生的一幕,让风少正真正体会到了灵修之道的玄妙。
他刚结束一轮修炼,神念耗损颇大,正闭目缓释疲惫。忽然,一只不知名的飞鸟自远处掠来,欲停歇于峰顶一株枯松之上,距离他约莫半丈之遥。
就在此时,风少正虽未睁眼,却清晰地“感知”到了——并非听到振翅声,也非感受到气流——而是一种极其微弱的、带着生机与温热感的“波动”,正穿透空气,映入他的识海。那波动很轻,如同石子投入湖面泛起的涟漪,其核心蕴藏着一团微弱却活跃的、属于生命的气血能量。
他下意识地“看”向那波动来源。
那飞鸟仿佛也感应到了什么无形的注视,本欲落下的身形骤然一顿,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振翅,慌不择路地转向飞走了。
风少正猛地睁开眼,望着飞鸟逃也似的消失在暮色中,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震撼与喜悦。
无需目视,方圆半丈,气血波动,纤毫可察!
这并非武道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而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直指本源的感知!虽然范围尚小,感知亦模糊,但这确确实实是神念初成、灵修入门的表现!
孙长老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满意之色。他并未出言夸赞,只是淡淡道:“今日便到此为止。记住此刻的感觉。灵修之途,你方才迈出第一步,日后之路,更长更险。”
风少正压下心中激动,恭敬行礼:“弟子明白,定不负师尊教诲!”
下山路上,虽精神疲惫,风少正却觉眼前的世界前所未有的清晰与生动。他甚至能隐约感受到脚下石阶的冰冷坚硬、风中带来的远处草木气息、乃至自身气血在体内潺潺流动的微弱声响。
风少正拖着略显疲惫的步伐,沿着蜿蜒的石阶向下而行。连日来的精神力修炼虽初见成效,却也极为耗神,此刻他脑中尚残留着神念感知外放后的细微嗡鸣与空灵之感,身体则渴望回到小屋的热炕与简单的饭食。
他正沉浸在这种疲惫与收获交织的微妙心境中,下意识地,那初生不久、尚不受完全掌控的神念,如同水母透明的触须,无意识地以他为中心,向着四周缓缓弥漫开来,感知着方圆数丈内的气息流动。
就在这时——
一种极其突兀、极其不协调的“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猛地撞入了他的感知范围!
那并非声音,也非图像,更像是一种……存在于感知层面的“心跳”!
强劲、沉稳、带着一种冰冷的韵律,就在他身后约莫数十丈的位置,与山风的流动、草木的呼吸、甚至远处归巢倦鸟的扑翅声都格格不入!那感觉,就像你闭着眼,却清晰地知道有人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你的身后,带着某种目的性的凝视,让你后颈的寒毛瞬间倒竖!
风少正脚步猛地一滞,心脏也随之漏跳了一拍。这种被窥视、被尾随的警觉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脊梁。
没有丝毫犹豫,他骤然转身,目光如电,锐利地扫向身后那片被暮色笼罩的山道、灌木丛以及嶙嶙峋峋的山石阴影!
然而——
空空如也。
视野所及,只有被晚风吹得摇曳不定的长草,沉默伫立的怪石,以及蜿蜒向上、逐渐隐入昏暗的山路。没有任何人影,甚至连一丝不自然的晃动都没有。那突兀的“心跳”波动,在他转身凝神探查的瞬间,也如同鬼魅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精神力过度消耗后产生的错觉。
山风依旧呜咽,草木依旧沙沙作响。
风少正眉头紧锁,心中惊疑不定。他绝不相信刚才是纯粹的幻觉,那瞬间的感知太过真实、太过清晰。他深吸一口气,非但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压低了身形,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沿着原路向上回溯了十数丈,目光如同探照灯般仔细搜查着每一处可能藏匿的角落——巨石之后、茂密的树冠、深凹的土沟……
一无所获。
除了几只被他的动作惊扰、扑棱棱飞走的山雀,再无任何活物的踪迹。那冰冷的、带着敌意的“心跳”,仿佛从未出现过。
“难道是……”风少正缓缓直起身,抬手用力揉了揉依旧有些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近日修炼太过急切,神念损耗巨大,以致产生了错觉?”
他回想起师尊孙擎云的告诫——灵修之初,神念不稳,易受自身情绪、疲惫状态影响,产生幻听、幻感并非奇事。需固守本心,明辨虚实。
“又或者,是某种夜间出没的小兽?山狐?獾猪?其气血波动与人类迥异,我初学乍练,未能准确分辨?”他试图为自己找到合理的解释。山林之中,有野兽踪迹再正常不过。
站在渐浓的暮色里,四顾唯有风声鹤唳,风少正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强行将心中那抹不安压下。
“多半是如此了。自己吓自己。”他低声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继续留在此地探查已无意义,反而显得自己疑神疑鬼。
他最后警惕地环视了一圈,确定再无任何异常后,这才转身,加快了脚步,向着山下丁字区域的方向走去。只是这一次,他的背影比起方才,明显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与警惕,那初生的神念也不再是无意识地弥漫,而是被他小心翼翼地收束在周身咫尺之地,如同受惊的含羞草,悄然合拢。
夜幕彻底降临,山路变得模糊不清。风少正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