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道林的竹海,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成了风少正和王洛最熟悉的战场。
日升月落,晨雾暮霭,两道身影几乎日日在此挥汗如雨。王洛的呼喝声如同闷雷,他背负着越来越沉重的巨石,反复冲撞、锤炼,将《磐石诀》打磨得越发坚实,皮肤下那层土黄色的微光也愈发凝实。他的进步是肉眼可见的,气血愈发旺盛,力量与日俱增。
而风少正的修炼,在外人看来,却近乎停滞,甚至有些“不务正业”。
《流云步》的使用风少正已基本熟悉,再精进的话则需要更多的时间,况且其本身也只是炼体初阶的基础功法。他辗转腾挪间,身形如流风回雪,在王洛狂暴的攻势缝隙中穿梭,看似轻描淡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已是当前境界下的极限。想要更快、更诡变,除非自身修为突破,能调动更多力量,或者……有更高级的身法秘籍,但那需要海量的贡献点,远非他现在所能企及。
武道修炼于他,更像是用一种笨拙却必需的方式,艰难地捶打这具“只进不出”的躯壳,试图让它能更强韧一些,以便容纳和疏导那日益庞大的能量,而非真正追求攻伐之力。两个月苦修,借助王洛这个绝佳的“陪练”和压榨到极限的锤炼,他终于勉强突破到了炼体三阶。然而,这个境界在外门,几乎垫底。
“啧,我当是谁,原来是我们的‘流云步大师’又在悟道啊?”
“炼体三阶?哈哈,我入门才三个月都四阶了!他这三年怕是睡过来的吧?”
“可不是,天天就知道躲来躲去,跟只猴子似的,有那功夫不如多练练拳脚。”
“估计也就指望小比的时候,靠着躲闪多撑几招,别第一轮就被人打下台丢人现眼吧?”
类似的嘲讽,如同悟道林里的风,时不时就会钻入耳中。那些在附近修炼、实力稍强的外门弟子,尤其是曾经依附石威、刘四海,或单纯看他不顺眼的人,总不忘趁机奚落几句。
王洛每每气得额头青筋暴跳,恨不得冲上去用拳头让他们闭嘴,却总被风少正用眼神制止。
“阿洛,随他们说吧,练我们的。”风少正的声音总是平静无波,他甚至懒得朝嘲讽的方向看一眼,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那些嘲笑着,眼神深处却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在看一群吵闹的虫子,他们的言语根本无法触及他真正的目标。
他知道,他的路,不在这里,不在拳脚的强弱。
他的绝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那枚残破的《苍御点阵图》玉简之中。
阵法的修炼,远比想象中艰难。它不仅需要极高的悟性去理解那些玄奥的节点勾连、气机牵引之理,更需要大量的实践来熟练手法、把握时机。而实践,则意味着消耗。
最简单的“纳元引”阵,需要蕴含微弱灵气的玉石粉末作为节点基底;“迷踪障”则需要特定属性的草木灰烬混合兽血来绘制符文……每一样材料,都需要用宝贵的贡献点去兑换。风少正那点微薄的积蓄很快见底,只能反复拆解、回收利用最基础的材料,勉强进行着效果打了巨大折扣的练习。
进展缓慢得令人绝望。
直到某一天午后,他看着自己在沙地上用树枝反复勾画的阵纹,又看了看正在一旁气喘吁吁、休息恢复的王洛,以及地上被王洛练功震落的竹叶,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
没有玉石灵粉,没有珍稀兽血……为何一定要拘泥于传统材料?
万物皆有势,皆有其运行之理。竹叶飘落有轨迹,风声过隙有韵律,甚至王洛脚踏大地引发的细微震动……这些,是否都可以借用来布阵?
这个想法让他心跳加速。他再次沉浸入《苍御点阵图》,这一次,他不再专注于那些记载的具体材料和阵式,而是全力去感悟字里行间所透露出的那种“借势”、“引导”、“节点呼应”的核心意境!
他不再试图完整复刻玉简中的任何一个阵法,而是开始尝试最基础的运用。
他让王洛继续攻击,自己则全力运转《流云步》,但不再追求完全闪避,而是有意识地引导王洛的拳风、脚步,甚至他喘息时带起的气流!
最初毫无章法,甚至多次被王洛的拳风扫中,显得更加狼狈,引来更多的嗤笑。
但渐渐地,风少正捕捉到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他脚下步伐微调,身体以一种奇异的频率震颤,竟将王洛一拳带起的劲风引偏了数寸,使得王洛下一拳的衔接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迟滞!
就是这毫厘之差!
风少正眼中精光爆闪!
他不再需要珍贵的材料!他自身的身法、对手的力量、周围的环境……天地万物,皆可为他所用,成为他阵势的一部分!
他开始了疯狂的练习。以步踏阵,以意引气,以身为眼!
他利用竹叶飘落的轨迹,短暂干扰王洛的视线;他借助风吹竹林的沙沙声,掩盖自己移动的细微声响;他甚至能初步引导王洛攻击带起的尘土,让其短暂汇聚于一点,形成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视觉误导区域……
这一切都极其粗浅,效果微弱,甚至称不上是真正的“阵法”,更接近于一种对气机感应的极致运用和巧妙引导。
但在远处一株古竹之巅,无人察觉之处,负责暗中看顾藏书阁附近区域的孙长老,不知何时悄然立于此地。他浑浊的老眼此刻清亮如泉,清晰地看到了风少正以步代笔、引风为势的细微动作。
孙长老抚着胡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抹极深的惊诧和难以置信,低声喃喃自语,声音微不可闻:
“居然有一丝精神力使用的雏形!这小家伙……竟能从残破的《苍御点阵图》中自行领悟到这一步?看来老夫那日随口提及的‘灵修’之道,他竟真的听进去了几分,并以这种方式在尝试触碰……奇才?还是……怪胎?”
他看着下方那个再次被王洛逼得“狼狈”闪躲,却每一次闪避都暗合某种玄妙轨迹的少年,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风少正对这一切浑然不知。他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这种全新的体验中。虽然修为依旧只是炼体三阶,虽然能引动的“势”微乎其微,但他能感觉到,一种不同于纯粹力量的全新可能性,正在他脚下,在他感知中,缓缓铺开。
他缓缓收势,立于满地竹叶之中,微微喘息,额上见汗,但那双看向自己双手和双脚的眼眸,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距离外门小比仅剩最后几日,小院那份惯常的修炼节奏被一封意外而至的信件打破了。
信件朴实无华,没有任何署名,只写着“风少正、王洛 亲启”几个字。
风少正拆开信,熟悉的、属于师傅老罗那略带潦草却筋骨分明的字迹跃然纸上,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却更多是佩姨那种特有的、带着点揶揄又饱含关切的语气。
信不长,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荡起复杂的涟漪。
“……吾徒少正、王洛:见字如面。山高水远,我二人已至一处遥远之地,归期难料。勿念,亦勿寻。潜心修行,护好自身。”
读到此处,风少正和王洛都感到一股暖流和浓浓的思念。然而,下一段话,却让风少正拿着信纸的手指微微一僵,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极其复杂的、混合着苦涩、恍然与一丝讽刺的笑意。
佩姨那仿佛带着洞悉一切的口吻写道:“我猜,那司徒流老儿,想必并未给你们什么好脸色看吧?莫要在意。此人素来沽名钓誉,趋利避害,眼中唯有自身道途与世上虚名,行事向来权衡利弊,少有真心。指望他念及旧情照拂一二?呵,不过痴人说梦罢了。”
字字句句,如同冰冷的针,精准无比地刺中风少正内心对那位内门长老的全部观感!从入门信物被拒,到黄石寨任务后周元海那看似关怀、实则试探的接触……司徒流的形象在佩姨的笔下被勾勒得淋漓尽致,与他亲身经历的一切严丝合缝!这哪里是猜测?这分明就是笃定的断言!
风少正捏着信纸,指节微微发白。一股强烈的情绪涌上心头——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彻底看透、又被最亲近之人准确预判后产生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感受。佩姨对他处境的洞悉,远超他的想象。
信的最后,佩姨的语气转为严肃的叮嘱,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另有两事,切记于心:
其一,少正,为师所授你功法,即便是我,亦未能完全参透其平衡掌控之法。非生死关头,万勿轻动!切记,切记!莫要因一时意气,断送道基。
其二,王洛性子刚烈,嫉恶如仇,然过刚易折。少正,你看紧些他,莫要让他因一时冲动,惹下不可挽回之祸端。凡事三思,留得青山在。”
“啊?!佩姨她……她怎么能这么说我?!”王洛几乎是立刻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信中对司徒流精准的“预言”和对他性格直白的“指控”,尤其是那句“你看紧些他”,如同点燃了炸药桶。
一股被“小瞧”了的委屈和不服气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佩姨说得没错,他确实一点就炸!
“我……我才不用人看着!我……我出去透透气!”
王洛梗着脖子,怒吼一声,像头发怒的公牛,重重地跺了跺脚,猛地转身,一把推开院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那扇本就有些破旧的院门被他撞得哐当作响,门板摇摇晃晃。
风少正甚至来不及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王洛魁梧的身影带着一股冲天的怨气消失在院门外。他看着手里那封还带着佩姨特有墨香的信,又看了看被王洛撞得震颤不止的院门,再联想到司徒流那张虚伪冷漠的面孔……
一时间,各种情绪交织翻涌——对师傅师母远行的担忧和思念,对佩姨精准预判的叹服与苦涩,对司徒流为人不齿的鄙夷,以及对王洛那副暴脾气又好气又好笑的理解与无奈。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奈与了然意味的叹息。
“佩姨啊佩姨……”风少正低声自语,苦笑着摇了摇头,将目光缓缓投向自己的左臂。衣袖之下,那只曾爆发出惊人力量的手臂此刻平静无波,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蛰伏的、如同活物般的危险能量。佩姨的警告言犹在耳。
他小心地收好信件,将其贴身藏好。司徒流的名字和佩姨的评价,如同烙印般刻在心里,更加深了他对此人的警惕与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