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碗见底时,太阳已爬得老高,把院角的竹架晒得暖融融的。萧景轩刚把碗筷摞起来,就被敖翊辰拽着往院外走:“翻土去翻土去!我刚瞅着院外那片荒地,土松得很,一挖一个坑!”
鹿筱拿着抹布擦石桌,听见这话笑了笑,婉姨正把腌梅子的陶罐从灶边土里起出来,陶土罐沾着湿泥,揭开盖时,酸香混着甜气“呼”地涌出来,呛得她鼻尖一酸。“先别忙翻土。”婉姨用竹勺舀了勺梅子,往鹿筱嘴边递,“等午后日头软些,先把圃边的碎石捡捡,去年冬天冻裂的瓦片都在里头,别硌了新苗。”
正说着,院外传来“轱辘轱辘”的声响,是周大夫推着独轮车来了,车斗里装着半车松树苗,苗根裹着湿草,还沾着山土。“景轩!筱丫头!”周大夫把车停在院门口,手里还攥着张纸,“我画了张种树的草图,雾灵山山口那片坡,得种些耐活的,我挑了些三年生的苗,成活率高。”
萧景轩迎过去,接过草图时指尖蹭到车斗里的草,草叶上的露水沾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山口那边土薄。”他指着草图上画红圈的地方,“得先掺些腐叶土,我记得后山松树林里有,午后我去挑几担。”
“我跟你去!”鹿筱把抹布往石桌上一放,转身就往竹篮里塞了把小铲子——先前采药用的,刃口磨得亮,“后山的腐叶土底下说不定有茯苓,顺带找找看,婉姨的咳嗽还没好透,茯苓炖梨最管用。”
周大夫蹲在车边选树苗,听见这话直点头:“可不是嘛,前几日我上山,还见着几丛野菊花,等过些日子开了,摘来晒着,泡茶喝败火。”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纸包递给鹿筱,“这是给你的,前几日去镇上赶集,见着有卖花籽的,说是重瓣的木槿,你不是想种木槿吗?正好种院墙边。”
纸包里的花籽圆滚滚的,黑亮亮的像小芝麻。鹿筱倒在掌心里看,萧景轩凑过来看了眼,指尖捻起一粒:“这籽得先泡一泡,泡出白芽再种,长得快。”他低头时,发间还沾着点晨雾没散尽的湿气,落在鹿筱手背上,和花籽的凉混在一处。
敖翊辰早耐不住,拿了把锄头在院外荒地刨了起来,“哐当”一声,锄头撞在石头上,火星子溅起来。“这底下有石头!”他扒开土一看,是块拳头大的青石,捡起来往旁边一扔,“正好!堆在边儿上,回头垒个小花台,给筱丫头种薄荷!”
婉姨端着梅子罐出来,见他满手是泥,笑着往他手里塞了块梅子:“慢点刨,别伤了锄头。”她往荒地那边瞅,萧景轩正帮周大夫卸树苗,鹿筱蹲在车边给苗根浇水,水珠落在湿草上,渗下去时带着点土香。“晚上蒸野菜窝窝吧。”婉姨忽然开口,“我早上瞅着院后的荠菜冒了新叶,嫩得很,掺点玉米面,蒸出来香。”
“加俩鸡蛋!”敖翊辰举着锄头喊,“我去鸡窝掏!昨儿就听见母鸡‘咯咯’叫,指定下蛋了!”
午后日头果然软了些,风里带着点药圃里的藿香味。萧景轩挑着担子往后山去,鹿筱跟在旁边,手里的小铲子晃悠悠的。山路旁的槿苗又长了些,叶尖往路中间探,像要勾人的裤脚。“你说那木槿能活不?”鹿筱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子,石子滚到槿苗根边,“重瓣的会不会娇气?”
“不娇气。”萧景轩把担子换了个肩,扁担压得青布衫后背微微陷下去,“木槿皮实着呢,去年那株石缝里的,不也开花了?”他忽然停下脚,往坡下指——坡下有片矮树丛,丛里缀着点点白,“那是白茅根,挖点回去,熬水喝也能清火气。”
鹿筱蹲下去挖,小铲子插进土里,带起的土块里混着几根细根,白生生的。“去年你在石碑里,是不是也想着这些?”她忽然抬头问,阳光落在她发间,那朵槿花瓣早干了,却还别在发上,“想着药圃,想着婉姨的粥?”
萧景轩没说话,蹲下来帮她刨土,指尖沾着的土蹭在她手背上,暖乎乎的。过了会儿才低声道:“想着。想着你蹲在廊下给我缝袖口,针脚歪歪扭扭的,却比什么都结实。”他拿起一根白茅根,往她嘴边递,“尝尝,甜的。”
茅根嚼在嘴里,清甜混着土味,鹿筱含着笑咽下去,见他耳尖有点红,没再追问。两人往松树林走时,脚踩在腐叶上“沙沙”响,林子里的鸟雀被惊得扑棱棱飞,落下几片松针,正好掉在萧景轩的担子里。
等挑着腐叶土回到药坊,院外的荒地已刨出大半,敖翊辰正蹲在石堆边垒花台,石块摆得歪歪扭扭,却也像模像样。“你们可回来了!”他拍了拍手上的土,“我刚把碎石捡干净了,就等这腐叶土呢!”
婉姨在灶房蒸窝窝,热气从烟囱里冒出来,混着荠菜的香往院外飘。鹿筱把白茅根洗干净,放在石臼里捣,萧景轩正往荒地里撒腐叶土,他弯腰时,青布衫的袖口被风掀起,那道旧口子在阳光下看得清楚——鹿筱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往屋里跑,从针线笸箩里翻出块槿花色的碎布,是去年做衣裳剩下的,粉嫩嫩的,正好补袖口。
“先别撒了!”她举着碎布往外跑,萧景轩停下手,看着她跑到跟前,蹲下来攥住他的袖口。“去年缝得歪,这次我好好缝。”她咬断线头,指尖穿针时,阳光落在针尖上,亮得晃眼。
敖翊辰凑过来看,刚要说话,就被婉姨从灶房喊进去:“翊辰!窝窝熟了!端出来晾着!”他“哎”了一声,跑进去时还回头瞅了眼,见萧景轩垂着眼看鹿筱缝袖口,嘴角弯着,像沾了灶上的甜气。
周大夫早推着空车回去了,车斗里留了把小锄头,说是给鹿筱用的。晚霞漫上来时,荒地已翻得平平整整,腐叶土混着新土,香得人心里软乎乎的。鹿筱把缝好的袖口理平,碎布补在口子上,像开了朵小槿花。
“明儿种薄荷。”萧景轩摸了摸袖口,指尖蹭过针脚,密匝匝的,“后儿种木槿籽。”
“还要去种松树。”鹿筱往雾灵山的方向看,山口那边已暗了,却能想象出树苗栽下去的样子,“等树长高了,就像给山坳挡了道屏风。”
婉姨端着野菜窝窝出来,刚蒸好的窝窝冒着热气,玉米面的黄混着荠菜的绿。“先吃窝窝!”她把窝窝往石桌上摆,“凉了就硬了。”
敖翊辰拿起一个就咬,烫得直哈气,却舍不得松口:“好吃!比城里的糕点还好吃!”
萧景轩拿起一个,递到鹿筱嘴边,窝窝的热气扑在她脸上,香得人鼻子发暖。晚霞落在他发间,落在药圃的嫩芽上,落在院外新翻的土地上。
鹿筱咬了口窝窝,清甜混着麦香,她往萧景轩身边靠了靠,见他袖口的槿花碎布在风里轻轻晃。
原来日子真的能这样——不用记挂石碑下的寒,不用琢磨旧碗里的念想。眼下有刚蒸好的窝窝,手边有要种的花籽,身边的人袖口上,还沾着自己缝的碎布花。
晚风从药圃吹过来,带着藿香的香,混着新翻的土味,轻轻往人心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