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雨裹着潮气,落在药膳坊的青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鹿筱天没亮就醒了,听见窗外竹架上的葫芦瓢被雨打得叮咚响,披衣起身时,见药柜上的铜盆结了层薄露,倒映着窗纸上漏进来的微光。
“药圃的土该松了。”风若月抱着捆新采的艾草进来,鞋帮沾着泥,发梢滴着水,“方才去看,年前种的麦冬冒出些绿尖,被雨水泡得发胀。”她把艾草往墙角一放,一股清苦的气息漫开来,混着灶上飘来的米香,倒有了几分春天的意思。
鹿筱往砂锅里撒着小米,米粒在沸水里翻滚,渐渐熬出层米油。“苏姨托人捎来的谷种,说今天种最合适。”她用长勺搅了搅,见水面浮着层白沫,顺手撇进旁边的陶碗里,“等会儿吃完粥,咱们去翻地。”
院角的老井刚化了冻,轱辘摇起来咯吱响。风若月打水时,见井绳上结着层薄冰,忙用布擦了擦,井水提上来时冒着白气,映得她脸颊发红。“阿木说他奶奶能下床了,要过来帮忙择药。”她把水倒进木盆,“昨儿送的百合粥喝了小半碗,咳嗽也轻了些。”
正说着,门帘被风掀起,带着股湿冷的气。阿木背着个竹篓站在门口,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篓子里装着些刚挖的蒲公英,黄花沾着雨珠,颤巍巍的。“鹿姐姐,这是奶奶让我采的。”他把篓子往灶台上放,眼睛盯着砂锅里的小米粥,喉头动了动。
鹿筱给他盛了碗粥,往里面卧了个鸡蛋,蛋黄在米油里慢慢散开,像朵黄花开在白瓷碗里。“快吃,凉了腥气。”她见阿木的布鞋前头破了个洞,露出冻得发红的脚趾,转身从柜里翻出双新做的布鞋,“试试合脚不?张婶给的布料,软和。”
阿木捧着碗喝粥,含混着说:“奶奶说……等她好了,教你们做艾叶青团。”他低头系鞋带时,露出脖颈上挂着的铜锁,是去年风若月给他打的,上面刻着个小小的“安”字。
吃完粥,雨小了些。两人扛着锄头往药圃去,踩在泥地里,鞋跟陷进去半寸。鹿筱抡起锄头时,见土里翻出条冻僵的蚯蚓,忙用手捡起来放进草堆里:“这东西能松土,留着有用。”风若月在旁笑她:“前儿见着蜈蚣吓得跳脚,这会儿倒怜惜起虫子来。”
药圃边的篱笆被雪压塌了半截,露出里面黑褐色的土。风若月正捆篱笆,忽见阿木蹲在田埂边发呆,凑过去一看,见他手里捏着颗发了芽的土豆,芽尖嫩得发白。“这是去年窖里剩下的,没想到自己冒芽了。”阿木把土豆往土里埋,“奶奶说,春天的东西都有灵性,丢在土里就能活。”
日头爬到竹架顶上时,雨停了。云缝里漏下些光,照在药圃里,刚翻的土冒着热气,混着艾草的气息,像幅刚画好的水墨画。鹿筱种谷种时,见土里钻出只七星瓢虫,红底黑点的壳被雨水洗得发亮,趴在谷种上一动不动。
“李大夫来了!”风若月朝巷口喊。李大夫背着药箱走过来,裤脚沾着泥,眼镜片上还沾着草叶。“县上的培训班定在下月初。”他从药箱里拿出个布包,“这是我整理的药方子,你们先看着,不懂的标出来,我抽空来教。”
布包里的药方子写在糙纸上,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很认真。鹿筱翻到其中一页,见上面写着“春瘟预防方”,旁边画着几株草药,枸杞的果实画得像小红豆,甘草的叶子画得像月牙。“这桔梗画得真像。”她笑着说,“比药书上的还清楚。”
李大夫摸了摸眼镜:“年轻时学画的,后来改行学医,倒成了消遣。”他往药圃里瞧,见刚种的谷种盖上了薄土,“记得浇些米汤,苏姨说这样出芽快。”他忽然压低声音,“省城来的那位先生,托人送了些当归,说是感谢你们的药膳。”
正说着,巷口传来马车声。众人抬头看,见那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在坊门口,车夫跳下来时,怀里抱着个木箱,上面贴着张红纸条,写着“赠双木药膳坊”。妇人掀帘下车时,穿着件水绿色的夹袄,手里牵着个小男孩,正是上次来的那个孩子。
“先生好多了,能吃下两碗粥了。”妇人往坊里走,见药圃里的新苗,眼睛一亮,“这就是你们种的药?比城里药铺的鲜灵多了。”她把孩子往风若月身边推,“让姐姐带你玩,娘跟鹿姑娘说说话。”
小男孩怯生生地拉着风若月的衣角,手里攥着块麦芽糖,糖纸被雨水泡得发皱。风若月从灶上拿了块刚蒸的山药糕,递过去时,见孩子的指甲缝里嵌着泥,忙拉他去井边洗手,井水凉得孩子缩手,她便用自己的手焐着,搓出些白沫来。
妇人从木箱里拿出个锦盒,打开时露出些当归,根须完整,断面呈深褐色,凑近了闻,带着股浓郁的药香。“先生说这是岷山来的当归,比寻常的药效好。”她把锦盒往桌上放,“他让我问问,你们的药膳方子卖不卖?省城有家大药铺,想合作。”
鹿筱往砂锅里添着当归片,见药材在沸水里舒展,渐渐渗出深褐色的汁水。“方子是祖上传的,不卖。”她往汤里撒了把枸杞,“但可以教他们做,只要能让更多人受益。”
妇人愣了愣,随即笑了:“先生就说你们是好人。”她从包里拿出本账册,“这是省城孩子们的尺寸,我让人做了些棉衣,过几日送来。”账册上的字迹娟秀,每个名字后面都记着身高腰围,像本仔细的花名册。
风若月带孩子去看药圃里的新苗,小男孩伸手去摸麦冬的绿尖,被刺了下,缩手时笑出了声。“这是薄荷,能驱蚊。”风若月摘下片叶子,揉碎了递给他闻,清凉的气息让孩子眯起了眼,像只刚睡醒的猫。
午饭时,灶房里飘着当归炖鸡的香味。鹿筱把鸡肉撕成细丝,拌进凉面里,往上面撒着葱花和芝麻,油花在面条上滚,像些金色的珠子。“李大夫说夏天的三伏贴,得用这当归做药引。”她往碗里舀着鸡汤,“等入伏了,咱们多做些,给码头的脚夫们送去。”
阿木捧着碗面蹲在门槛上吃,见院角的鸡窝被雨水冲塌了,忙放下碗去修。他用树枝编鸡窝时,手指被扎出了血,却不吭声,只是往伤口上吐了口唾沫,继续编着。风若月看见时,拉他到灶边,用温水给他洗了手,往伤口上抹了些药膏,是用蒲公英汁调的,带着股清苦的味。
午后的阳光忽然亮起来,照在药圃里,刚种的谷种上沾着水珠,折射出细碎的光。鹿筱坐在井台边翻李大夫给的药方,见上面写着“春宜养肝”,旁边画着株枸杞,便摘了些新鲜的枸杞叶,往砂锅里放,打算炖锅枸杞叶猪肝汤。
“省城的先生派人送来了些绸缎。”风若月抱着个布包进来,“说是给咱们做新衣裳,颜色很鲜亮。”她打开布包,里面的绸缎在阳光下闪着光,红的像枸杞,绿的像薄荷,倒像是把药圃里的颜色都织了进去。
鹿筱摸着绸缎的料子,忽然想起阿木破了的布鞋,便说:“不如给孩子们做些坎肩吧,春天穿正好。”她往布包里翻,见里面有块靛蓝色的布,上面印着细小的药草图案,“这块给阿木做,耐脏。”
傍晚时,阿木的奶奶拄着拐杖来了。老太太穿着件新做的蓝布棉袄,是风若月前几日给缝的,袖口还绣着朵小小的艾草花。“让你们费心了。”她往灶上坐,见锅里炖着枸杞叶汤,眼睛亮了亮,“这东西最养肝,我年轻时常喝。”
鹿筱给她盛了碗汤,往里面加了些红糖,甜味混着药草的清苦,倒也顺口。“等天暖些,您教我们做艾叶青团吧。”她见老太太的手还在抖,却能自己端碗了,心里一暖,“孩子们都爱吃。”
老太太喝了小半碗汤,喘了口气说:“阿木爹娘走得早,亏得你们照拂。”她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些晒干的野山参,“这是我年轻时在山里挖的,不值钱,你们收下泡水喝。”
鹿筱推辞不过,只好收下,转身往药柜里取了些川贝,用绵纸包好:“您泡水时加些,能平喘。”她见窗外的夕阳把云彩染成了橘红色,照在药圃里,新翻的土地泛着油光,像块刚出炉的糕。
夜里关了坊门,两人坐在灯下缝坎肩。风若月的针脚又细又匀,像条线在布上走,鹿筱的针脚却歪歪扭扭,活像条爬动的蚯蚓。“你看这针脚,像不像药圃里的蚯蚓?”鹿筱举着布笑,灯光照在她脸上,映得酒窝浅浅的。
风若月凑过来看,忽然指着窗外笑:“月亮出来了。”两人往窗外望,见月亮挂在药圃的竹架上,清辉落在新种的谷种上,像撒了层银霜。远处的田埂上,有几只萤火虫飞起来,一闪一闪的,像些提着灯笼的小精灵。
“明天该给李大夫送些枸杞叶汤。”鹿筱把缝好的坎肩叠起来,放在阿木的布鞋旁边,“他总说眼睛干涩,这汤正好明目。”她往灶膛里添了块炭,火光舔着柴薪,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在说些悄悄话。
后半夜,鹿筱被冻醒了,听见风若月在梦里说胡话,大概是在说谷种的事。她起身往风若月身上盖了件棉袄,见窗外的月光更亮了,照在药柜上的铜盆里,像盛着一汪清水。
她想起药圃里的谷种,想起阿木脚上的新鞋,想起老太太喝汤时满足的样子,忽然觉得,这春天不只是地里冒出的绿芽,不只是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更是这些藏在日子里的暖,像春芽破土那样,悄悄往人心里钻。
天快亮时,鹿筱听见窗外有动静,披衣出去一看,见阿木正蹲在药圃里,用小铲子给谷种盖土。月光照在他身上,像披了件银衣裳,他的新布鞋沾着泥,却踩得很轻,怕惊了刚种下的种子。
“小心着凉。”鹿筱往他身上披了件棉袄,阿木抬头时,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奶奶说,春天的种子要有人守着才长得好。”他指着土里冒出的绿尖,“你看,它真的发芽了。”
鹿筱往土里看,见谷种顶破了薄土,冒出点嫩黄的芽,像个刚睡醒的娃娃,伸着懒腰。她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人心就像土地,只要种下善,总有一天会发芽。”
此刻,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药圃里的春芽在晨光里轻轻摇晃,像在点头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