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淮楼三楼,宴开十数席,觥筹交错,丝竹悦耳。楚州知府、通判、盐铁使等一众官员赔着笑脸,簇拥着主位上的那位面容清癯、不怒自威的中年官员——枢密院承旨,观察使张叔夜。
张叔夜神色平淡,应对得体,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在场众人,偶尔问及漕运、盐政细节,便让相关官员冷汗涔涔。宴席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藏机锋。
闻焕章坐在靠近末席的位置,与几位相熟的清流士绅同席。他本就对近来官府作为不满,几杯酒下肚,见那些官员只顾阿谀奉承,心中郁气更盛。趁着席间稍歇,众人欣赏歌舞之际,他忍不住对身旁友人低声道:“苛政如虎,民不聊生,我等饱读圣贤书,岂能只在此吟风弄月?”
友人连忙以目示意,让他慎言。闻焕章却浑然不理,声音反而提高了几分:“盐政之弊,积重难返!如今不究根源,反拿小民开刀,岂是朝廷设官分职之本意?”
他这番话,在丝竹歌舞声中显得格外刺耳。席间顿时一静,不少官员脸色难看,目光不善地看向闻焕章。主位上的张叔夜也放下了酒杯,目光平静地投射过来。
知府脸色一沉,喝道:“闻焕章!观察使大人面前,休得胡言乱语!扰乱宴会,该当何罪?”
闻焕章毫无惧色,起身拱手道:“知府大人,学生并非胡言!楚州盐政之弊,在座诸位心知肚明!官盐价高质劣,私盐横行,根源何在?不在灶户,而在……”
他话未说完,下意识地想从袖中或怀中取出平日记录的札记以为佐证,手一探,却摸到了书袋,这才想起赴宴前并未携带。他有些尴尬,正欲凭记忆继续陈述,忽然感觉书袋夹层似乎有异物。他心中疑惑,当着众人面不便查看,只得暂时按下,口中道:“……而在监管不力,吏治不清!上下其手,中饱私囊,方使私盐有隙可乘!如今不整肃吏治,反嫁祸于民,岂非本末倒置?”
“放肆!”盐铁使拍案而起,指着闻焕章怒道,“你一介布衣,懂得什么?再敢污蔑朝廷命官,休怪本官不客气!”
“学生是否污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闻焕章梗着脖子,毫不退让,“观察使大人明察秋毫,自有公断!”
席间气氛顿时剑拔弩张。一众官员纷纷出言指责闻焕章狂妄无礼,而少数清流士绅则沉默不语,或面露忧色。
张叔夜静静地看着这场争执,脸上看不出喜怒。待双方声音稍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闻先生忧国忧民,其心可嘉。然,空言无益,需有实据。你口口声声说吏治不清,中饱私囊,可有凭证?”
闻焕章一时语塞,他虽有风闻,但确实缺乏一锤定音的证据。他再次下意识地摸了摸书袋,那异物的触感更加清晰。他心一横,也顾不得许多,在众人注视下,当场打开了书袋,伸手入内摸索。
这一摸,果然掏出了一份他从未见过的、密封好的信件!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封信上!知府、盐铁使等人脸色骤变!闻焕章自己也愣住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何时放过这样一封信在书袋里!
“这……这是何物?”闻焕章看着信封上并无署名,心中惊疑不定。
张叔夜目光微凝:“既然是从闻先生身上取出,何不打开一观?”
闻焕章骑虎难下,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只得硬着头皮,拆开了信封,取出里面的笺纸。展开一看,他瞳孔猛地收缩,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这并非他预想中的什么诗文或寻常诉状,而是一份条理清晰、直指漕运盐政核心弊案的匿名揭帖!上面罗列了部分官仓亏空、盐引滥发、以及与东京某些势力资金往来的可疑记录,虽未直接点名石松年,但那指向性已然十分明确!更关键的是,其中一些数据和时间点,与他平日暗中查访所得竟能相互印证!
“念。”张叔夜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闻焕章的手微微颤抖,他知道,这封信一旦念出,便再无转圜余地,必将掀起滔天巨浪!但他骨子里的正直与那股书生意气,终究占据了上风。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开始朗声诵读那份揭帖!
“……丙辰年三月,漕粮账面损耗逾三成,实入仓不足七成,差额不知去向……”
“……去岁盐引发放超定额五万引,然官盐入库数目核验不符……”
“……有多笔来自江南各州的巨额银钱,经楚州钱庄,最终汇入东京‘丰豫号’,该号背后东家疑与殿前司石……”
闻焕章每念一句,席间官员的脸色便白上一分!尤其是当念到“殿前司石”时,盐铁使更是浑身一颤,几乎要瘫软下去!这揭帖所言,虽未尽详实,却已触及了他们最核心、最隐秘的贪腐链条,甚至隐隐牵出了东京的石太尉!
“够了!”知府猛地站起,脸色铁青,厉声打断,“一派胡言!此乃构陷!定是有人嫉妒我楚州政通人和,故意伪造此信,借你闻焕章之手扰乱视听!来人!将这不识抬举的狂生给我拿下!查封此信!”
几名如狼似虎的衙役应声上前,就要捉拿闻焕章。
“且慢。”
张叔夜终于再次开口。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也不大,但那几名衙役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僵在原地,不敢再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位观察使身上。
张叔夜缓缓站起身,走到闻焕章面前,伸手接过了那份揭帖,仔细地看着上面的内容,目光锐利如刀。良久,他抬起头,扫过在场面如土色的众官员,最后目光落在闻焕章身上。
“闻先生,此信,从何而来?”他问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闻焕章坦然道:“学生不知!赴宴前并未有此物,方才争执,无意间在书袋中发现。”
张叔夜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他收起揭帖,对众人道:“今日之宴,到此为止。”
他又看向知府等人,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千钧:“此事,本官会查个水落石出。在查明之前,楚州一切照旧,但若有人妄图销毁证据,或是对闻先生不利……”
他顿了顿,目光如冷电般扫过众人:“休怪本官,以王法从事!”
说罢,他不再理会众人,对闻焕章道:“闻先生,请随本官来。”随即,便在亲随护卫下,带着惊魂未定却又带着一丝决然的闻焕章,径直离开了望淮楼。
留下满堂官员,面面相觑,汗出如浆。他们知道,楚州的天,恐怕要变了。
而远处,混在人群中的武松,看到张叔夜带着闻焕章离去,心中微微松了口气。这第一步,总算成了。接下来,就看这位以刚正着称的张观察使,能否顶住压力,将这潭浑水,彻底搅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