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苏府马车驶离那朱墙金瓦的樊笼时，已是午后申时。冬日阳光变得稀薄，懒懒地照在积雪未融的街巷，给寒冷的天地间添了几分虚幻的暖意。
车厢内炭火依旧，暖意融融，却驱不散赵婉娘眉宇间残留的惊悸与疲惫。她靠在软垫上，闭着眼，手指仍无意识地绞着帕子。今日宫中所经历的一切，于她而言，不啻于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皇后的突然赞誉，世子的骤然发问，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每一刻都让她如履薄冰。
苏挽月坐在她身侧，神色却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她替母亲拢了拢有些散开的斗篷系带，轻声道：娘亲，快到家了，回去好生歇息片刻便好。
赵婉娘睁开眼，看着女儿波澜不惊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月儿，今日真是难为你了。为娘...为娘真是没用，半点忙也帮不上，反要你时时看顾。
娘亲何出此言？苏挽月握住她的手，语气温和却坚定，您是女儿的依靠，有您在，女儿心里才踏实。今日种种，不过是些寻常应对，娘亲已做得极好。
赵婉娘摇了摇头，目光担忧地看向女儿：那镇北王世子...他方才那般问话，我听着都心惊。月儿，他...
娘亲放心，苏挽月打断她的忧思，眸光清亮，世子爷位高权重，问话直接些也是常理。他所问皆是商事，女儿据实以答，并无不妥。至于后续...她微微一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算计的弧度，或许，并非坏事。
她不再多言，赵婉娘见她心中有数，便也不再追问，只是心底那份不安，依旧挥之不去。
马车抵达苏府，早有仆从迎候。苏挽月亲自扶着赵婉娘回房安顿，又吩咐小芸去厨房让人熬制安神汤。小芸怯生生地应了，小心翼翼地退下，生怕做错什么。
待苏挽月回到汀兰水榭自己的书房时，天色已近黄昏。书房内，炭盆烧得正旺，挽星已等候在内，见她回来，立刻上前接过她解下的斗篷。
姑娘，宫宴可还顺利？挽星一边将斗篷挂好，一边低声问道。她虽未能入宫，但通过苏府其他下人及外围的眼线，对宫内大致情形已有耳闻。
算是顺利。苏挽月走到书案后坐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该见的见了，该答的答了，未曾留下把柄。她简单将宫宴上的关键节点说与挽星听。
挽星听完，沉吟道：皇后娘娘当众赞誉，是将姑娘您放在了明处，是福是祸，尚难预料。至于镇北王世子...她抬眼看向苏挽月，他主动提及北疆听闻之名，又留下的话头，看来合作之意，并非空穴来风。
苏挽月颔首：我亦有此感。他并非寻常纨绔，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必有深意。今日御园，与其说是试探我的商业能力，不如说是在评估我这个人，是否值得他，或者说是值得镇北王府，进行更深层次的合作。
她执起案上凉透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冰冷的液体让她精神一振。北疆...皮毛、药材...这确实是一块巨大的肥肉。若能打通这条商路，不仅利润丰厚，更能借此将我们产业的影响力辐射至更广袤的区域。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渐沉的暮色，眼神锐利。风险与机遇并存。与藩王，尤其是手握重兵的藩王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但若能把握好分寸，这或许是她商业版图实现跨越式发展的关键一步。
姑娘打算如何应对？挽星问道。
苏挽月放下茶杯，语气笃定，主动权在他手中。他若真有诚意，必会再有动作。我们只需做好准备，以不变应万变。
话音刚落，书房外便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和小芸怯怯的通报声：小、小姐，门房来报，镇、镇北王府遣人送来拜帖和一份礼单...
小芸低着头走进来，双手微微发颤地捧着一份制作精良的拜帖和礼单，声音越来越小：说是世子爷感念今日宫宴上...与小姐一席谈有所得，特备薄礼，并邀小姐明日于城中清音阁雅间一叙，商讨...边贸细则。
来了！速度比预想的还要快。
苏挽月与挽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将拜帖和礼单放在桌上吧。苏挽月温和地说道，不想吓到这个小丫鬟。
小芸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将拜帖和礼单放在书案一角，立刻退到一旁垂手侍立，大气都不敢出。
苏挽月拿起拜帖，翻开一看，上面是萧煜亲笔所书，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内容言简意赅：闻苏二小姐精于商道，今日一晤，果不其然。北地物产，或有与、互利之处。明日巳时，清音阁天字间，盼晤，共商细则。萧煜。
没有客套寒暄，直奔主题，却将二字点明，姿态放得并不高，但也绝无乞求之意。
姑娘，去吗？挽星问道。
去，为何不去？苏挽月合上拜帖，眼中闪烁着挑战的光芒，人家已将台阶铺好，我们若是不上，岂非显得怯懦？况且，这确实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她顿了顿，吩咐道：挽星，你立刻去调阅我们掌握的所有关于北疆物产、贸易路线、关税收取以及...镇北王府近年来商业往来的资料，越详细越好。明日之前，我要看到。
是，姑娘。挽星领命，立刻转身去办。
苏挽月又看向小芸，见她仍紧张地站在一旁，便柔声道：小芸，你去前院找管家，让他派人去霓裳阁百草堂，告诉石砚和杨掌柜，让他们各选几样品质上乘的货品，明日巳时前送到清音阁
小芸连忙点头：是、是，小姐，奴婢这就去。说完便匆匆退下，脚步还有些慌乱。
苏挽月看着小芸离去的背影，轻轻摇头。这个小丫鬟忠心有余，却太过胆小，日后还需好生历练。不过眼下，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书房内重归宁静。苏挽月独自坐在案前，指尖轻轻敲击着那份拜帖。明日之会，将是她与萧煜第一次正式的、涉及实质利益的交锋。她必须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
次日，巳时初刻，清音阁天字间。
这是京城有名的茶楼，以环境清雅、保密性好着称。雅间内布置简洁却不失格调，临窗可望见街道上渐渐热闹起来的景象。炭盆将室内烘得暖融融的，一壶上好的龙井正散发着清冽的香气。
苏挽月提前了一刻钟抵达。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绣折枝梅花纹的锦缎袄裙，外罩一件银狐皮里子的月白缎面斗篷，发髻简洁，只簪了一支羊脂玉簪，既不失身份，又不会显得过于隆重刻意，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沉静干练的气质。
她带来的样品已经整齐地陈列在房间一侧的紫檀木架子上，流光溢彩，品质不凡。
巳时正，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随即，房门被推开，萧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今日未着朝服或世子常服，只穿了一身玄色暗纹锦袍，腰束革带，更显得身姿挺拔，气度冷峻。他身后只跟着一名作随从打扮、眼神精悍的年轻男子，应是贴身护卫。
苏二小姐，久候。萧煜迈步而入，声音依旧平淡。
苏挽月起身相迎，敛衽一礼：世子爷言重，挽月也是刚到。她目光坦然地对上萧煜的视线。
萧煜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随即扫过屋内陈设，最后落在那些样品上，微微颔首：苏二小姐准备得很充分。
世子爷相邀商讨要事，挽月不敢怠慢。苏挽月请他上座，亲自执壶为他斟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动作优雅从容。
两人分宾主落座，短暂的寒暄过后，萧煜便直接切入正题，一如他昨日在宫中的风格：苏二小姐，北疆苦寒，然物产有其独特之处。上等貂皮、狐皮、雪莲、鹿茸、北芪等药材，在京城乃至江南，皆是稀缺之物，价值不菲。然运输艰难，关卡林立，且易被沿途势力盘剥，真正能平安运抵、且利润丰厚的，十不存一。
他开门见山，点明了北疆贸易的利润与困境。
苏挽月凝神细听，待他说完，才缓声道：世子爷所言甚是。北货南运，利大风险亦大。关键在于打通安全、稳定且成本可控的商路。她顿了顿，抬眼看向萧煜，不知世子爷有何见教？
萧煜深邃的眸子看着她，直接抛出了他的筹码：本王可提供两条便利。其一，北疆境内，由镇北王府麾下亲兵护送商队，可保货物安全，无人敢扰。其二，边关查验，可由王府出具文书，优先放行，减少滞留与盘剥。
这两个条件，无疑极具诱惑力。几乎解决了北货南运最大的两个难题——安全与通关。
苏挽月心中震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萧煜付出如此代价，所求必然不小。她沉吟片刻，问道：不知世子爷，希望我们如何回报？
萧煜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如此问，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语气平稳：本王要三成利。
三成利！这个比例，堪称高昂。寻常合作，提供渠道和保护者，往往抽取一至两成已是极限。
苏挽月没有立刻回答，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脑中飞速计算着。若按三成利计算，扣除运输、人力、损耗及萧煜抽取的部分，最终所得，虽依旧可观，但利润空间已被大幅压缩。
世子爷，她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迎上萧煜的视线，王府提供庇护与便利，抽取利润，合情合理。只是这三成...恕挽月直言，比例略高。北货南运，我们亦需投入大量本钱，组织货源，安排销售，承担市场波动风险。若按三成抽取，恐难维持长久。
她并未直接拒绝，而是摆出事实，陈述困难。
萧煜眉梢微挑，似乎对她的讨价还价并不意外，反而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兴味：哦？那依苏二小姐之见，几何为宜？
一成半。苏挽月报出一个数字，语气坚定，这是我们能接受的，并能保证合作长久良性运转的比例。并且，她话锋一转，抛出了自己的附加条件，合作不能仅限于北货南销。我们的丝绸、瓷器、茶叶、成药，亦可通过此渠道销往北疆，甚至更远的西域。利润分成，同样按此比例。此为真正的。
她不仅要降低抽成比例，还要将合作范围扩大，形成双向流通的贸易网络。
萧煜深邃的眸中掠过一丝讶异。他没想到苏挽月不仅敢讨价还价，思路还如此开阔，瞬间将简单的北货采购，提升到了双向贸易的高度。这女子的野心和格局，果然非同一般。
房间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萧煜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显然在权衡。
苏挽月也不催促，耐心等待着。她知道，自己的条件并不过分，甚至对萧煜和北疆更为有利。双向贸易能带来更多税收，活跃北疆经济，稳定边疆，这其中的政治利益，远非单纯抽取商队利润可比。
良久，萧煜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苏挽月：两成。北货南销，与南货北销，利润皆抽两成。这是本王的底线。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苏挽月心中迅速盘算。两成，虽然比预期的一成半高，但考虑到镇北王府提供的几乎是垄断性的安全保障和通关便利，以及未来可能带来的巨大市场和隐形利益，这个比例，已然可以接受。
她没有再犹豫，展颜一笑，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清丽难言：世子爷快人快语。两成，依世子爷所言。愿我们合作愉快，各取所需。
她伸出纤手，做出击掌为誓的姿态。这个动作在这个时代稍显突兀，却带着一种现代商业谈判达成意向的利落与诚意。
萧煜看着她伸出的手，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也抬起手，与她轻轻击了三下。
击掌为誓。他沉声道，算是正式确认了这桩合作的基础。
协议初定，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两人又就一些具体的细节，如首批货物品类、数量、交接地点、结算方式等，进行了初步的探讨。苏挽月对北疆物产的熟悉程度、对贸易流程的清晰规划，再次让萧煜暗自点头。
苏二小姐对北疆，似乎颇为了解？他状似无意地问道。
苏挽月心中微动，坦然道：既有意合作，自当略作了解。知己知彼，方能长久。她将功劳归于事先准备，合情合理。
萧煜不再多问。
又商谈了片刻，眼见时辰不早，萧煜便起身告辞。
送走萧煜，苏挽月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景，心中波澜起伏。与镇北王世子的边贸合作，基石已定。这不仅仅是商业上的巨大突破，更意味着她苏挽月，以及她的产业，正式踏入了一个更复杂、也更广阔的舞台。
前路依然充满未知的挑战，周文博的敌意未消，二皇子的目光犹在，母亲的身世迷雾重重...但此刻，她心中充满了昂扬的斗志。
商海浮沉，巾帼锋芒，她已亮出了自己的剑。接下来的征程，她必将披荆斩棘，勇往直前。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坚定而自信的脸庞上，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