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娘娘驾到——”
那声通传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暖阁内每一位等候者的心湖中都荡开了层层涟漪。苏挽月随着众人一同跪伏下去，额头轻触柔软的地毯，视线所及，是地毯上繁复精美的缠枝莲纹样。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声，以及周围衣料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响，在这骤然变得无比恭敬和寂静的空间里，这些细微的声音都被放大了。
一阵极轻却极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环佩叮当的清脆微响，如同玉珠落盘，节奏分明，显示出主人从容不迫的气度。一股淡雅而持久的冷香，先于人影飘入阁内，这香气不同于寻常暖阁中常用的甜腻熏香，更像是雪后寒梅与某种珍稀檀木的混合，清冷中透着高贵，瞬间压过了阁内原有的暖香，令人精神一振。
苏挽月依礼垂首，不敢抬头直视凤颜，只能用耳朵和有限的余光去捕捉信息。她感觉到那脚步声在暖阁上首的主位前停下，随后是衣裙曳地的细微声响。
“都平身吧。”一个声音响起，音色温和，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威严，仿佛珠玉轻叩，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既无过分亲热，也无刻意疏远，恰到好处地维持着高位者应有的距离感。
“谢娘娘恩典。”阁内众人齐声应答，声音里都带着几分拘谨和敬畏。苏挽月随着众人缓缓起身，依旧垂着眼帘，姿态恭顺。按照礼仪，此刻仍不能直视贵妃，需得等待进一步的示意或问话。
“今日雪景甚好，梅苑花开正艳，本宫便想着邀诸位过来一同赏玩，也瞧瞧宫外的新鲜玩意儿，都别拘着了，随意些便好。”贵妃的声音再次响起，话语内容听起来颇为随和，像是寻常人家的主人招呼客人。
但苏挽月心中雪亮，这“随意”二字，才是最大的不随意。在这宫廷之内，尤其是在贵妃面前，一言一行皆需合乎规矩分寸，所谓的“随意”，不过是上位者为了显示亲和力而说的客套话，若真有人信了，那便是愚蠢至极。
她趁着起身后调整站姿的间隙，用极快的速度，眼观鼻鼻观心地向上首方向扫了一眼。
只见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位身着湖蓝色宫装长裙的女子。那衣裙的料子是顶级的云锦，在暖阁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裙裾上用银线绣着细密的折枝梅花纹样，与这梅苑景致相得益彰，既应景又不显刻意。她梳着端庄繁复的高髻，发间只簪了一支通透的白玉凤头簪并几朵点翠珠花，简洁却尽显华贵。容貌并非那种倾国倾城的明艳，而是清丽秀雅，眉宇间带着一股书卷气的沉静，肌肤保养得极好，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眼神清澈而深邃，目光流转间，自有洞察世事的通透与威仪。
这便是当朝贵妃，已故端慧皇后的胞妹，圣眷正隆，连皇后也要礼让三分的后宫实质上的第二人。她的气质与苏挽月之前想象的或娇艳或威严的后妃形象有所不同，更像是一位气质高华、品味卓绝的贵妇，但那份隐含的威势，却比外露的锋芒更令人不敢小觑。
“赐座。”贵妃淡淡吩咐。
宫女们悄无声息地引着众人再次入座。座位安排似乎并无严格次序，但细看之下，那位先前对苏挽月流露出不屑神色的、身着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的少女，座位最为靠前，显然家世或与贵妃关系更为亲近。苏挽月的位置依旧靠后，她乐得如此，可以更好地观察。
宫女们奉上热茶和精致的点心。茶香清冽，点心小巧玲珑，造型别致，无一不彰显着宫廷的奢华与品味。
“这位是安远侯府的二小姐，柳如烟吧？有些日子没见，出落得越发标致了。”贵妃目光落在那位靠前的少女身上，语气温和地开口，打破了稍显沉默的气氛。
那柳如烟小姐立刻起身，福了一福，声音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甜腻：“回娘娘话，正是臣女。劳娘娘记挂，臣女不胜荣幸。”她脸上漾开恰到好处的笑容，带着少女的娇憨，但眼底深处那抹急于表现的神采，却未能完全掩住。
“坐下说话。”贵妃微微一笑，笑容清淡，“听闻你近日在习画上颇有进益？”
“臣女愚钝，只是闲来胡乱涂抹，不敢当娘娘‘进益’之赞。”柳如烟谦虚道，但语气中的得意却掩饰不住。
苏挽月安静地听着，心中了然。这看似随意的闲谈，实则是一种掌控全场节奏的方式。贵妃首先与自己熟悉或看重的人交谈，既能缓和气氛，也能借此观察其他人的反应。这位柳小姐，看来是今日被用来“暖场”和树立标杆的人物。
果然，贵妃又与柳如烟聊了几句关于绘画的闲话，问了她师从何人，喜好何种风格，柳如烟一一作答，虽努力表现得谦逊有礼，但言辞间不免流露出安远侯府的优越感以及对其他才艺的淡淡轻视。
贵妃始终含笑听着，偶尔点评一两句，皆切中要害，显示出极高的艺术修养，但苏挽月注意到，贵妃的眼神并未长时间停留在柳如烟身上，那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在场其余众人，如同平静的湖面，深不见底，难以揣测其真实情绪。
与柳如烟交谈过后，贵妃又依次问了另外两位小姐一些问题，一位是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孙女，问的是家中藏书；另一位是京城颇有名气的绣坊东家之女，问的是最新的苏绣技法。这两位显然不如柳如烟放得开，回答得更为谨慎小心，贵妃的态度也依旧温和，但并未多谈。
苏挽月心中默默分析：贵妃对不同身份的人，态度拿捏得恰到好处。对勋贵之女，闲聊风雅，以示亲近；对清流之后，问及书香，以示尊重；对技艺之人，询问本行，以示认可。这种面面俱到，既显示了她的气度，也暗示了今日这小宴，并非单纯的赏梅，确有考较和选拔之意。而自己这个“太傅庶女”兼“妆品商人”的身份，在其中显得颇为特殊。
终于，贵妃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落在了坐在靠后位置的苏挽月身上。
那一瞬间，苏挽月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下。柳如烟等人也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她，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好奇、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看好戏的心态。
“你，便是苏太傅家的四小姐，苏挽月？”贵妃的声音依旧平和，听不出喜怒。
苏挽月立刻起身，行至厅中，依足大礼，深深一拜，声音清晰而沉稳：“臣女苏挽月，叩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抬起头来。”贵妃吩咐道，语气平淡。
苏挽月依言缓缓抬头，但仍遵循礼仪，眼帘微垂，视线落在贵妃裙摆下方的位置，不敢直视凤眸。这个姿态，既显示了恭敬，也避免了因直视而可能引起的冒犯。
她能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仿佛能透过皮囊，看到内里的灵魂。这感觉让她背脊微微发凉，但她的表情依旧维持着镇定，甚至带着一丝符合年龄的、恰到好处的腼腆与紧张。
“嗯，是个齐整孩子。”贵妃打量了片刻，淡淡评价了一句，听不出是褒是贬。“听闻你经营的‘霓裳’妆品，颇为别致，连安嫔妹妹都赞不绝口。”
“娘娘谬赞。”苏挽月心中一凛，知道正题来了。她语气谦卑地回答：“安嫔娘娘仁厚，不过是怜惜臣女的一点微末心思，当不得真。‘霓裳’只是民间粗浅之物，不敢污了娘娘圣听。”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绝口不提自己的产品有多好，而是将安嫔的称赞归因于对方的“仁厚”，并强调“霓裳”的“民间”和“粗浅”属性。这是萧煜提醒过的策略，在情况未明时，谦逊是最好的保护色。
贵妃闻言，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哦？是吗？本宫倒是有些好奇，是何等‘粗浅’之物，能入得了安嫔的眼，还能让凌宸那孩子几次三番在本宫面前提及。”
楚凌宸！
贵妃果然直接点出了楚凌宸！这话语看似随意，实则是在告诉苏挽月，也告诉在座其他人，她今日之所以能来到这里，是因为二皇子楚凌宸的举荐。这既是一种施恩，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她苏挽月，是打着楚凌宸的标签来的。
柳如烟等人听到“凌宸”二字，眼神都微微发生了变化，看向苏挽月的目光中，嫉妒之色更浓。二皇子楚凌宸温润如玉，风度翩翩，是京中许多贵女的春闺梦里人，如今竟为一个小小的庶女出身的商人说话，怎能不让她们心绪难平？
苏挽月心念电转，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恭顺模样，声音平稳地回答：“臣女惶恐。二殿下仁心，或许是见臣女经营不易，心生怜悯，才在娘娘面前美言。臣女唯有竭尽所能，将份内之事做好，方能不负殿下错爱，更不敢辜负娘娘今日召见之恩。”
她再次将楚凌宸的举荐归为“怜悯”和“仁心”，巧妙地避开了“志在必得”的暗示，同时表达了自己的感恩和谨慎，将重点拉回到“做好份内事”上，丝毫不接关于皇子的话题。
贵妃静静地看了她片刻，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暖阁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闻炭火轻微的噼啪声。这种沉默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在考验着苏挽月的定力。
片刻后，贵妃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倒是个知进退的。罢了，今日既是小宴赏梅，便不拘这些虚礼。你带来的东西呢？且让本宫瞧瞧，这‘霓裳’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是，娘娘。”苏挽月心中稍稍一松，知道第一关算是过去了。她恭敬地应道，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一直放在身旁座位上的那个锦盒。
一名宫女上前，接过锦盒，仔细检查了封口和外观后，才双手捧着，呈送到贵妃面前的紫檀木嵌螺钿茶几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看似普通，却可能决定一个女子乃至一个家族命运的木盒之上。梅苑初雪，暗香浮动，而真正的风波，似乎此刻才要悄然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