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铺一事,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林曦(现称林寒)刻意维持的低调生活中,漾开了细微的涟漪。他并未期待立竿见影的回报,只是种下一份善缘,静观其变。接下来的日子,他依旧保持着“落魄书生林寒”的身份,租下了离废宅不远的一处更为规整、但依旧清静的小院,每日里或去墨香阁翻阅古籍,或于茶馆静坐听书,更多时候,则是漫无目的地穿行在临渊城的大街小巷。
老北京城南的那些胡同、那些人、那些事,总带着一种被时光浸润的温润与感伤。此刻,林寒漫步在临渊城的街巷间,也仿佛置身于一幅类似的风情画卷中。只是这画卷的背景,是江南水乡般的青瓦白墙、小桥流水,空气里弥漫的是潮湿的、带着河水与栀子花混合气息的风,而非北平干燥的尘土味。
他喜欢在清晨,当薄雾还未散尽时,沿着贯穿城区的“玉带河”漫步。河畔有妇人捶洗衣物的声响,有早起的船夫摇橹的欸乃声,有卖菜小贩带着睡意的吆喝。阳光透过雾气,将河面染成淡淡的金色,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旧梦。他会在河边的早点摊坐下,要一碗热腾腾的豆浆,几根刚出锅的油条,听着邻桌的老茶客用软糯的方言闲聊着家长里短、市井传闻。这些琐碎的、充满烟火气的声音,对他这历经沧桑的魂体而言,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仿佛能洗去从幽冥、混沌、星陨谷带来的戾气与尘埃。
午后,他常去城隍庙附近的老茶馆。这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是打听消息的好去处。他选个靠窗的僻静位置,一壶清茶,便能消磨整个下午。说书先生拍着惊堂木,讲述着前朝演义、才子佳人的故事;茶客们则交流着本城的新闻:赵家又得了哪里的盐引,钱家漕帮与哪路水匪起了冲突,孙家哪位公子似乎被仙师看中要上山修行,李家药铺又出了什么救人的奇方或是惹上了什么官司……林寒静静听着,如同一个耐心的考古学家,从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中,拼凑着临渊城的现状与暗流。他注意到,四大家族中,李家最为神秘,药铺生意遍布南北,人脉极广,却行事低调,与官府、江湖乃至隐约的修行界似乎都有牵扯。而那位在书铺有一面之缘的陈小姐,其家族似乎与李家有些远亲,但早已没落,成了依附者。
他也曾信步走到城南。与城西的市井繁华、城东的官衙威严不同,城南多是些年代久远的老宅深巷,住着些没落的书香门第或清贫人家。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墙头探出苍翠的藤蔓,偶有琴声或诵读声从幽深的院落中传出,更添几分静谧与落寞。在这里,他仿佛能触摸到这座古城更深的脉搏,感受到那些被时光遗忘的、属于旧日繁华的余温。他想起了林海音笔下,城南旧事中那些在时代变迁中坚守或飘零的人物,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慨。
如此过了月余,风平浪静。书铺那日的冲突似乎并未掀起太大波澜,赵家公子也未再来寻衅,或许是忌惮林寒那日展现的“诡异”手段,又或是被其他事情绊住。陈小姐那边也再无消息,仿佛那日的相遇只是一场幻梦。林寒并不着急,他享受这种隐于市井、观察世情的状态。魂体在人间烟火气的滋养下,愈发凝实平和,对“奇点”的感悟也更深了一层,似乎这种“入世”的体验,本身也是一种修行。
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
一个细雨霏霏的午后,林寒正在小院中凭窗临摹一本偶然购得的、前朝游记的残本,体会着笔墨间流露出的山水意趣与人生况味。忽闻院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他放下笔,灵觉微动,已感知到门外站着两人,气息一强一弱。强的那道,内力精纯,隐而不发,是位高手;弱的那道,则带着一丝熟悉的、纯净的阴柔之气。
他起身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位撑着油纸伞的青衣老妪和一位身着素衣、戴着帷帽的女子。老妪身形佝偻,面容普通,但一双眼睛却清澈有神,目光锐利地扫过林寒,随即垂下,姿态恭敬。那女子虽以帷帽遮面,但林寒一眼便认出,正是陈小姐。
“老身李氏,奉家主之命,特来拜谢林先生日前在书铺援手之恩。”老妪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她自称李氏,又提及家主,其身份不言而喻——李家的人。
“举手之劳,老人家言重了,请进。”林寒侧身让客,心中了然,鱼儿上钩了。只是没想到,来的竟是李家的人,而非陈家人。
二人入院,在堂屋坐下。老妪李氏并不落座,只是垂手站在陈小姐身后,目光低垂,却将周围环境尽收眼底,显是护卫身份。陈小姐轻轻摘下帷帽,露出清减几分的面容,起身对林寒盈盈一拜:“那日多谢先生仗义执言,解了小女子困厄。今日冒昧来访,一是道谢,二是……有事相求。”她语气恳切,眼中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林寒为她斟上一杯清茶,淡然道:“陈姑娘不必多礼。林某乃一介书生,人微言轻,不知有何处能帮到姑娘?”
陈小姐看了一眼李氏,见后者微微颔首,才低声道:“先生非是常人。那日赵奎(赵公子)退走,绝非畏惧,而是先生……用了手段。”她顿了顿,鼓起勇气,“小女子虽身处闺阁,亦知世间有异人。先生气度不凡,那日手段更是……小女子斗胆猜测,先生或非常人。”
林寒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听着。
陈小姐继续道:“实不相瞒,小女子家中遭逢大变,家父蒙冤下狱,家产尽没。如今……更是被逼要嫁与城西薛翁为填房,以抵旧债。那薛翁年迈昏聩,家中姬妾成群,小女子若去,无异跳入火坑。”她声音哽咽,“小女子本已认命,但那日见先生……心中又生出一线希望。恳请先生……救小女子出此苦海!”说罢,竟要跪下行礼。
林寒虚扶一下,一股柔和之力托住她,令其无法下拜。“姑娘请起。此事关乎姑娘终身,林某外人,恐不便插手。”他并非推脱,而是需知深浅。
这时,一直沉默的李氏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林先生,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老身奉命而来,一是谢恩,二是代家主传话。先生若愿相助,保陈姑娘平安,李家愿以重金相酬,并可提供先生所需之物——例如,先生近日在墨香阁遍寻的前朝地理志异、乃至……一些关于‘山上门派’的孤本轶闻。”她目光如炬,看向林寒。
林寒心中一动。李家果然消息灵通,连他在找什么书都一清二楚!而且,他们竟能提供关于“修行界”的信息?这筹码,可谓精准地击中了他的需求。看来,李家与修行界确有联系,而且似乎有意借此机会,试探甚至招揽自己?
他沉吟片刻,问道:“李家主为何要助陈姑娘?又为何选中林某?”
李氏道:“陈姑娘之母,与我家主母有旧。此其一。其二,赵家近年来行事愈发嚣张,此次逼婚,亦有试探我李家底线之意。助陈姑娘,亦是挫赵家锐气。至于选中先生……”她顿了顿,“家主言,先生非常人,临渊城这潭水,或需先生这般人物,方能搅动。风险与机遇并存,就看先生……有无此胆识了。”
话已挑明。这是一场交易,也是一次试探。李家借陈小姐之事,欲引林寒入局,对抗赵家,同时观察他的虚实。而林寒,则可借此机会,获取急需的信息,并正式接触此界的势力网络。
温情叙事下,终究掩不住旧式家族间的倾轧与算计。陈小姐是棋子,也是纽带。林寒看着眼前这对主仆,一个柔弱无助,一个深藏不露,心中了然。他若拒绝,或许可保一时安宁,但将失去深入了解此界的最佳捷径。他若答应,则必然卷入临渊城的纷争,祸福难料。
但修行之路,何来坦途?畏首畏尾,岂是问道之心?
他端起茶杯,轻呷一口,目光平静地看向李氏:“重金不必。林某对地理志异、山野轶闻确有兴趣。此外,需一安静院落,不受打扰。至于陈姑娘之事……”他看向眼中充满希冀的陈小姐,“林某可保你暂不受逼婚之苦。但最终如何,需看你自身机缘与选择。”
他没有大包大揽,只承诺“暂保”,留有余地,也符合他“异人”的身份。
李氏眼中精光一闪,躬身道:“先生快人快语。如此,一言为定。所需之物,三日内奉上。陈姑娘安危,暂托先生。老身告退。”说罢,再次一礼,便悄然退去,留下陈小姐在院中。
陈小姐再次道谢,眼中泪光闪烁,却多了几分生气。
林寒安排她住进厢房,自己则回到书房。窗外,细雨依旧。临渊城的“城南旧事”,因他的介入,悄然翻开了新的一页。这不再是闲适的旁观,而是真正的入局。前路是吉是凶,他无从预料,但既然选择了,便唯有前行。在这泛着时光旧影的城池里,他这位“异乡客”的故事,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