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的空气,因为长久的沉默而变得粘稠。
这里已经不是普通的病房,窗户被焊死的钢条取代,墙角新增的摄像头闪烁着微不可见的红点。
一张单向透视玻璃将房间一分为二,玻璃之后,坐满了省市两级纪委的观察人员。
王建国醒来的第三天,他被允许坐起来,靠在床头。
他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枝,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对走进来的林晚秋视若无睹。
那场精心策划的“假死”大戏,虽然保住了他的命,却也彻底摧毁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
他成了一颗被双方同时盯死的废棋,动弹不得。
林晚秋没有急于开口,她拉过一把椅子,在距离病床两米远的地方坐下,姿态平静得像是在等待一场电影开场。
她身后的陈秘书将一台笔记本电脑放在她膝上,连接上了墙壁上的投影设备。
没有审讯,没有问话。
林晚秋只是按下了播放键。
一段剪辑过的监控视频,无声地投射在洁白的墙壁上。
画面是青禾镇水库泄洪前夜,闸门控制室的场景。
一个戴着鸭舌帽的身影,鬼鬼祟祟地溜了进去,在复杂的控制台前逗留了整整十七分钟。
镜头拉近,那张脸清晰可辨——王建国的专职司机。
画面切换,是银行的转账记录。
就在司机离开控制室的同期,他儿子的账户上,凭空多出了一笔五十万的巨款,转账方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劳务公司。
视频无声,但每一帧画面都像是重锤,狠狠砸在王建国脆弱的神经上。
他空洞的眼神骤然聚焦,呼吸的频率瞬间变得急促而紊乱。
在林晚秋的“真实之眼”中,他的心率从每分钟65次的静息状态,狂飙至118次,代表极度惊慌的生理指标曲线,在她的视野里形成一道刺目的红色尖峰。
但他依旧在做最后的挣扎。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防汛工作……有分管的副镇长负责,泄洪也是按预案执行的……那是外包项目,我不知情。”
他每说一个字,眼底的恐惧就加深一分,瞳孔不自觉地向左下方瞟去——那是大脑在编造谎言时典型的应激反应。
林晚秋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直到那双锐利的眼睛看得王建国浑身发冷,几乎要窒息。
她关掉视频,合上电脑。
“休息吧,王书记。”她站起身,语气平淡得不带任何情绪,“你的身体,还需要恢复。”
她转身离开,留下王建国一个人在巨大的恐慌和绝望中,冷汗浸透了病号服。
心理的堤坝已经出现了裂缝,彻底冲垮它,需要的只是时间和另一场恰到好处的洪水。
下午三点,林晚秋刚在临时办公室整理完笔录,陈秘书的电话就打了进来,语气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焦急。
“林处,出状况了。县纪委刚接到市委办公厅的通知,市委副秘书长赵志远,要来白溪镇突袭调研防汛整改工作,而且……他点名要‘听取王建国同志的情况说明’。”
办公室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赵志远!
林晚秋的目光骤然变得锋利。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另一段尘封的记忆。
她迅速在脑中调出那张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王建国的名字旁边,赫然标注着一个亲属关系——外甥,赵志远。
“好一招敲山震虎。”林晚秋冷笑一声。
这哪里是调研,分明是高层在公然施压,用一种“合法合规”的方式,试探调查组的底线,更是向王建国传递一个明确的信号:别怕,上面有人。
“林处,我们怎么办?要不要以王建国身体状况不佳为由,暂时回绝?”陈秘书问道。
“回绝,就等于示弱。”林晚秋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匆匆忙忙布置会场迎接领导的镇政府工作人员,眼神愈发冰冷,“他既然敢来,我们就敢接。陈秘书,你马上去办两件事。”
“第一,从档案室调出三年前,青禾镇易地搬迁项目的所有申报、评审、拨付材料,我要查所有与赵志远有关的签批痕迹。他当时分管农业农村口,正是政策落地的关键期。”
“第二,紧急调取当年市级项目评审会的所有会议纪要,重点筛查有没有人提出过异议,又是谁压下去的。”
命令下达,陈秘书立刻行动。
一张针对“保护伞”的调查网,无声地张开。
傍晚六点,天色渐沉。
陈秘书带着一身风尘赶了回来,脸上写满了重大发现的激动。
“林处,查到了!原县扶贫办的刘主任,在当年的评审会上明确质疑过白溪镇申报材料中存在户数虚报、标准夸大的问题。但是,被时任会议主持人的赵志远以‘要保护基层干部的工作积极性,不宜求全责备’为由,当场驳回了!”
陈秘书顿了顿,递上一份文件,神情变得凝重:“更关键的是,我们想调取那次会议的录音备份,系统却显示音频文件‘已损坏’,无法播放。唯一留存下来的,只有一份纸质的会议签到表。”
录音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候“损坏”了。
这绝非巧合。
林晚秋没有说话,拿起那份签到表,指尖划过一个个签下的名字。
她立刻驱车赶往县档案馆,找到那位管理音像资料、即将退休的老管理员。
老人头发花白,面对省纪委的干部,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他反复强调,设备老化,数据损坏是常有的事。
林晚秋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的“真实之眼”早已将对方的微表情尽收眼底。
当老人提到“数据损坏”时,他的目光游移,喉结不自主地上下滚动。
而当林晚秋问起“当晚有没有人接触过原始数据”时,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摩挲着左边袖口,那里有一道陈旧的划痕,仿佛是某个不愿回首的记忆留下的烙印。
他在撒谎,更在恐惧。
林晚秋没有点破,只是温和地告辞。
一出档案馆,她立刻对陈秘书下令:“查!三年前那次会议之后一周内,档案馆的夜间值班日志,特别是保安交接记录!”
深夜,档案馆的数据恢复中心灯火通明。
林晚秋没有回临时住所,她亲自坐镇,启用了省纪委特批带来的顶级技术专家和设备,对那块标记为“损坏”的服务器硬盘,进行底层数据抢救性复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屏幕上满是飞速滚动的代码。
凌晨四点,一阵轻微的“滴”声后,一段残缺的音频碎片被成功剥离出来。
杂乱的电流声中,一个男人压低了声音、却依旧难掩其威势的话语,清晰地传了出来:
“……老王这关得过去,不然咱们都得陪葬。”
声音经过声纹比对,与赵志远的公开讲话录音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三。
铁证如山。
林晚秋没有丝毫喜悦,她冷静地将这段音频和所有相关证据加密,设置了双重密码,而后同步上传至省级监察系统的云平台。
在那里,她启动了一个极少有人知道的终极防御机制——“利剑”预警系统。
一旦她的个人通讯设备在四十八小时内无信号,或遭遇物理性破坏,这份加密文件将绕过所有中间层级,自动推送至中央纪委的最高级别加密信箱。
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设置“亡语”。
第二天清晨,太阳照常升起。
县委办公室传来消息,赵志远副秘书长因“临时接到省里紧急会议通知”,取消了原定的调研行程。
只通过秘书,给县纪委留下一句话:“调查可以继续,但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注意影响。”
林晚秋站在镇政府的台阶上,望着远处那辆悄然驶离的黑色奥迪,清晨的微风吹起她的发梢。
她对身旁的陈秘书低声说道:
“他怕了。他怕的不是真相,而是真相被揭开的方式。”
她转过身,迎着朝阳,迈步走进办公大楼,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通知下去,准备召开全镇干部警示教育大会,主题就叫——《一封永远不会被销毁的会议录音》。”
风,尚未在青禾镇掀起波澜,但远方的树,已经开始颤抖。
而此刻,谁也没有注意到,那间位于看守所的临时病房里,王建国凝视着天花板的空洞眼神中,某种比绝望更可怕的情绪,正在无声地滋长、蔓延,等待着一个彻底崩塌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