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第一滴雨水砸在林晚秋额头上时,冰冷刺骨,让她混沌的思绪为之一凛。
她站在一片荒芜的废墟前,面前只剩下一截孤零零的水泥基座,上面还残留着被强行撬断的金属根部。
这是青禾小学曾经的旗杆旧址。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这里。
白天在档案馆和拆迁区发现的线索,像一团缠绕的乱麻,在她脑中若隐若现,却始终无法理清。
回到临时住所后,疲惫像潮水般将她吞没,她沉沉睡去,却又被同一个噩梦反复惊醒。
梦里没有画面,只有声音。
“嗒…嗒…嗒……嗒——”
三短一长,是她在危桥下、在拆迁区听到的那个节奏。
紧接着,是两声沉闷的、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巨响。
这声音不属于她的记忆,却属于她的身体。
每一次响起,她的心脏都会随之抽紧,肌肉下意识地绷直,仿佛在等待一个酝酿已久的指令。
这是一种深植于潜意识的应激反应,三年朝夕相处,陆承宇工地上那些独特的暗号早已刻进了她的本能。
那是确认关键结构节点稳固时,才会使用的“结构确认暗号”,如今却化作了撕扯她神经的梦魇。
雨势渐大,豆大的雨点敲打着残垣断壁,发出杂乱的声响。
林晚秋却鬼使神差般地蹲下身,从勘查包里抽出那把地质锤,用锤子尖锐的一端,开始沿着旗杆基座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划开被雨水浸泡得泥泞的地面。
泥土翻开,一截锈迹斑斑的金属管道暴露在空气中。
它看起来像是废弃多年的排水管,毫不起眼。
林晚秋将耳朵贴了上去。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但随即,一种极其微弱的声音顺着管壁传了过来。
不是雨水灌入的嘈杂,而是一种规律的回流声,像是地下水正穿过一个巨大的空腔,又像是某种信号在介质中幽幽传导。
这声音……和梦里那两声闷响的尾音频率完全一致。
她心头一跳,立刻取出手电筒,强光射入幽深的管道。
光束在管内发生不规则的折射,照亮了内壁上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刻痕。
那绝非自然的锈蚀,而是一组组人为雕琢的凹槽,其排列组合的方式,让她感到一种针刺般的熟悉感。
她曾在陆承宇工作室的蓝图上见过——那是一种用于模拟建筑在极端压力下应力变化的“应力分布示意图”。
他用这种方式,在管道内留下了一张地图。
林晚秋将手臂探入冰冷湿滑的管道,指尖顺着那些刻痕的走向缓缓摸索。
她的动作精准而稳定,仿佛在触摸一个老朋友的脸庞。
忽然,指尖在一个最深的凹槽尽头,触到了一处微小的、与管壁材质略有不同的突起。
她没有丝毫犹豫,用力按了下去。
“嗡——”
一声沉闷的共振从不远处的教学楼残墙深处传来,声音不大,却让脚下的大地都为之轻颤。
那一瞬间,一个疯狂而清晰的念头击中了她:整座废弃的校园,就是一台被精心设计过的巨大“听墙装置”。
那些看似随意的建筑布局、地下的管道网络,都是这台机器的组成部分。
而她,或许是这世上唯一还能听懂它语言的人。
林晚秋站起身,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眼神却亮得惊人。
她不再迟疑,开始在这片废墟中穿行,像一个严谨的工程师在验收自己的作品。
她走到一栋墙体开裂的实验楼前,抬手,用指节在那看似随时会坍塌的墙面上,轻轻敲击。
“叩,叩叩,叩……”
她侧耳倾听,记录下回音的长短、音调的沉闷或清脆。
然后是下一栋,图书馆、食堂、体育馆……她的身影在暴雨中穿梭,敲击声与雨声交织,像一首诡异的安魂曲。
她在用陆承宇教给她的方法,与他留下的建筑对话。
当她走到原教师办公室那栋小楼前时,脚步停住了。
眼前是一堵在周围的残破景象中,显得异常完好的砖墙。
她抬手敲击,回音传来。
与之前所有的声音都不同。
那是一种带着细微颤音的共鸣,音色发空,频率比正常的实心墙体偏移了大约0.3赫兹。
“虚假承重墙识别阈值。”
一个陌生的词组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那是陆承宇曾经在她耳边随口一提的行业术语,此刻却成了打开真相的钥匙。
她不再犹豫,用地质锤的锤柄对准墙角一处不起眼的接缝,用力撬动。
表层的水泥块应声脱落,露出了内部的夹层。
一个被防水油布紧紧包裹的铝盒,正静静地嵌在墙体中央。
林晚秋小心翼翼地取出铝盒,剥开油布,盒盖上没有锁。
她打开它,一本厚实的账册副本躺在里面。
封面是用黑色记号笔手写的五个大字:“G7分流明细”。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
那是一张手绘的资金流转路径图,箭头错综复杂,清晰地标示出当年的扶贫款项,如何通过三家早已注销的空壳公司层层转手、漂白。
其中最大的一笔资金,最终的流向终点被一个红圈圈出,旁边标注着四个字——“防疫站改造工程”。
就在她准备将账册带离的瞬间,一阵剧烈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在她耳畔炸开,太阳穴突突狂跳,像有无数根钢针在同时攒刺。
真实之眼的功能虽然消失了,但这种濒临极限的神经刺痛,却让她瞬间闪过一个破碎的画面:
医院的病床上,陆承宇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如纸,监护仪上的线条微弱起伏。
他的嘴唇轻微翕动着,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两个字——
“别信门。”
门?什么门?
林晚秋猛地睁开眼,视线死死盯住了手中的铝盒。
她强忍着头痛,将盒子翻转过来,借着手电的微光,一寸寸审视着光滑的金属底部。
一道比发丝还细的划痕,藏在盒底边缘的折角处。
不注意看,只会以为是寻常的磨损。
但林晚秋顺着那道划痕的纹理仔细辨认,瞳孔猛地收缩。
那是一串用针尖刻下的、微缩到极致的摩斯密码压痕。
“窗下三尺。”
她立刻合上铝盒,用油布重新包好,动作快得没有一丝拖沓。
她没有选择原路返回,而是迅速将这个滚烫的“证据”转移到了教学楼西侧一扇破损的窗户下。
那里有一条不起眼的排水暗沟,她将铝盒塞进沟底最深处的淤泥里,又用碎石和杂草小心地伪装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靠在冰冷的墙上,任由暴雨冲刷着自己,大口喘息。
她不是不信陆承宇,而是不信那个能在墙里藏下账本,却又在盒底留下警示的陆承宇。
这其中,必然还有她没有看穿的陷阱。
第二日清晨,雨势渐歇。
陈秘书带着一队人马赶到青禾小学废墟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林晚秋浑身湿透,安静地坐在旗杆基座上,泥泞满身,眼神却平静得像一汪深潭。
她的手中空无一物。
“林书记,你没事吧?我们收到你发出的定位信号,追踪到的证据呢?”陈秘书焦急地问。
林晚秋缓缓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它会自己浮出来。”
话音刚落,陈秘书的手机响了,是气象部门发来的紧急预警短信:受连续强降雨影响,预计未来十二小时内,老城区地下水位将急速上升,多处低洼地带存在内涝风险。
陈秘书猛地抬头,看向林晚秋。
他脚下那条毫不起眼的排水系统,正因为不断汇入的雨水而暗流涌动,推动着藏在沟底的那个密封铝盒,缓缓地、不可逆转地,流向地势更低的下游集水井——而那里,早已被专案组秘密设为了二十四小时视频监控点。
陈秘书望着她那张没有丝毫波澜的脸,后背窜起一股寒意。
他终于明白,这个女人不是失忆了,也不是忘了怎么查案。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她在用这整个小镇的地理、水文、乃至废墟的呼吸节奏,替她那片空白的大脑,记住真相的方向。
远方,县城的钟楼在晨曦的薄雾中若隐若现,轮廓模糊。
林晚秋的目光越过陈秘书,投向那个方向。
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那座高耸的建筑,像一个沉默的巨人,正在静静地等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