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官道上还残留着未消的薄霜,在晨曦的映照下闪烁着微弱的寒光。三辆青布马车缓缓前行,车轮碾压着薄霜,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在这寂静的清晨奏响了一曲沉重的乐章。
苏晚轻轻掀开马车车帘一角,向外望去,只见道旁残雪未消之处,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正艰难地扒拉着冻硬的草根。他们身形瘦弱,衣服破旧不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其中有个小丫头似乎察觉到了动静,抬起头来,眼睛亮得如同夜空中闪烁的星子,透着孩童特有的纯真与好奇。然而,当她看清车帘上“御赐”二字时,眼中的光芒瞬间被恐惧取代,她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来,对着马车连连磕头,声音带着哭腔喊道:“青天大老爷,替我们查查三年前的粮......”
“驾!”车夫似乎有些惊慌,低喝一声,手中的马鞭轻轻一挥,马车顿时加速向前驶去。苏晚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车帘,指节因为用力而变得苍白。
这已经是南下晋州的第七日了,沿途每经过一个镇子,总会有人不顾生死地冒出来拦路,哭诉着当年赈灾粮未到,百姓们便已饿殍遍野的悲惨景象。昨日在青水县,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妇偷偷塞给她半块发霉的糙米饼,声音颤抖地说:“当年官仓里的粮,就这味儿。”那些话语,那些场景,如同重锤一般,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苏晚的内心。
“到驿站了。”顾昭轻轻掀开苏晚所在马车的车帘,他身着玄色官服,官服上落着一层薄尘,显得有些疲惫。“李将军派人送来的旧账本在西厢房。”说着,他伸手去扶苏晚下车,指尖不经意间触到她掌心的茧子,那是她多年缝合伤口磨出来的,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怜惜。“先吃饭吧。”
苏晚轻轻摇了摇头,脚步已经朝着西厢房的方向走去。她此刻心急如焚,满脑子都是那些受苦百姓的模样,哪有心思吃饭。
进入西厢房,烛火在案头噼啪炸响,仿佛在为这压抑的氛围增添一份紧张。苏晚迫不及待地翻开第一本账册,墨迹斑驳的“晋州赈灾粮”几个字映入眼帘,像一把利刃刺痛了她的眼睛。前两页清楚地记着“三月初二,拨粮五千石”,可看到三月十五的记录时,却突然断档了。再往后翻三页,上面竟写着“余粮霉变,就地焚毁”。
“五千石粮,够三万人吃两个月。”苏晚捏着账册的手微微发颤,声音也带着一丝颤抖,“晋州当时逃荒百姓有八万,剩下的三万......”她不敢继续往下想,心中充满了愤怒与疑惑。
“苏姑娘。”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起一阵冷风,影十一裹着一身寒气匆匆进来,他的发梢还沾着草屑,平日里总是板着的脸上此刻竟渗着细密的汗珠,腰间的短刀上凝着点点泥点,看上去十分狼狈。“卑职在晋州北三十里的乱葬岗发现异常。”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块碎布,一股霉味混着腐臭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令人作呕。“那片荒坟足有百来座,尸体堆叠着埋,有些脖颈处有勒痕,肋骨断成两截。”
烛火被冷风一吹,忽明忽暗,照得影十一的脸忽青忽白,显得格外阴森恐怖。苏晚盯着那块碎布,眼睛瞬间瞪大,那是粗麻的布料,和逃荒时母亲给弟弟缝衣服用的衣料纹路一模一样。
她想起逃荒路上见过的那些饿殍,他们瘦得皮包骨头,让人看了心疼不已。可影十一说的这些尸体......“不是自然死亡。”苏晚的声音有些发涩,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顾昭听到这话,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搁在案上,“砰”的一声,青瓷竟裂了一道细纹,可见他心中的愤怒与震惊。“谢参军那边如何?”
“回大人。”窗外传来沉稳的应答声,紧接着,谢参军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他平日里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的发辫此刻散了几缕,袖口还沾着酒渍,看上去有些狼狈。“晋州旧吏的接风宴上,张县丞醉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摸出一个小酒坛,坛口还沾着枣泥香。“他说当年有人挖出死人,肚皮胀得像鼓,嘴里塞着发霉的粮。后来上面派了兵,用草席裹着尸体往乱葬岗埋。”
顾昭的指节紧紧抵着案几,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突然站起身来,玄色官服带起一阵风,“备马。”
“顾昭!”苏晚连忙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天快黑了。”
“等不得。”顾昭低头看着她,眼底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暗潮,那是愤怒、悲伤与坚定交织的复杂情绪。“影十一说的乱葬岗,离驿站十里。”
月光被乌云遮住了大半,天色愈发昏暗。一行人举着火把,骑马朝着乱葬岗的方向赶去。苏晚骑在马上,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咚咚咚”地响个不停。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腐臭味道,随着他们的靠近,那股味道越来越浓,浓得让她喉头发紧,几乎要呕吐出来。她知道,这绝不是普通的坟场,这里面一定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到了。”顾昭的声音仿佛浸在冰里,透着彻骨的寒意。
火把的光芒照亮了眼前的土坡,只见荒草东倒西歪,像是被人慌乱地踩踏过,露出底下新鲜的翻土痕迹。影十一抽出腰间的短刀,用力插进土里,往下一撬——一截青灰色的衣角露了出来。
“挖。”顾昭迅速解下外袍扔给谢参军,然后抄起旁边的铁锹,开始用力地挖掘起来。泥土被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在众人的心上。
第一具尸体被挖了出来,苏晚只看了一眼,胃里便一阵翻涌。那是个年轻男人,身上的破衣还沾着草屑,手腕处有深深的勒痕,看上去像是被麻绳捆过很长时间,皮肤都已经溃烂。
第二具是个妇人,肋骨断了三根,断骨残忍地戳穿了腐烂的皮肉,让人不忍直视。
第三具......是个孩子,不过五六岁的模样,颅骨凹陷成一个坑,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那里,仿佛在诉说着生前遭受的痛苦。
“这不是饥荒。”苏晚的声音止不住地发抖,她强忍着内心的悲痛,从药箱里摸出薄布手套,蹲下来翻开一具尸体的眼皮——瞳孔散大,舌骨断裂,“这是被人用手掐死的。”她又检查另一具,指尖触到碎裂的肋骨,声音带着哭腔,“这些伤,是木棍之类的钝器砸的。”
顾昭手中的铁锹“当啷”一声落地,他缓缓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孩子凹陷的颅骨,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珍宝,可他的眼神却充满了愤怒与悲痛。
月光突然穿透云层,洒在顾昭紧绷的下颌线上,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他们不肯吃发霉的粮,所以被灭口。”
苏晚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砸在手套上。她想起逃荒时,母亲曾用最后半块饼换了一个饿得只剩一口气的婴孩,弟弟小川当时抱着那婴孩,心疼地说:“姐姐,他的手比我还凉。”原来那些消失的百姓,不是饿死的,而是被人残忍地杀害了......
“大人!”
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夜的寂静,一个暗卫从黑暗中疾驰而来,滚鞍下马时带翻了火把。“京城急报!”
顾昭接过信笺的手微微一顿,火光照得信上的朱印格外刺眼。他抬头看向苏晚,目光沉得像暴雨前的潭水,“陛下召我们立刻回京述职。”
远处传来雄鸡报晓的声音,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到来。苏晚望着满地未及掩埋的尸体,又望向顾昭紧抿的嘴角,她知道,这场从晋州开始的风暴,才刚刚掀起第一片乌云。而京城的紫宸殿里,正有更猛烈的雷霆,在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