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她用银签挑开蟹壳,语气漫不经心:“尹老爷尝尝这醉蟹,用的是北方来的汾酒,烈是烈了点,却能逼出蟹肉里的鲜。”
尹老爷夹起一瓣蟹肉,慢悠悠道:“北方的酒是烈,南方的茶却润;就像这漕运,单用大船走不了浅滩,全靠小船又过不了风浪,总得搭配着来才稳当。”
他呷了口碧螺春,“大小姐近日要扩编队伍,怕是也得‘搭配’着来?”
苏沅笑了笑,将剥好的蟹肉推给闻惜惜,才转向尹老爷:“尹老爷是行家,我那些兵,有的擅长冲锋,有的精于防守,就像尹家的船队,有运粮的漕船,也有护镖的快船,缺一不可;只是……快船要修,漕船要补,处处都得花钱。”
“钱是活水。”尹老爷放下茶杯,茶盖与杯沿碰撞出轻响,“堵着会臭流着才活,只是这水流向哪,得看堤岸牢不牢,大小姐若能护得商道安稳,何愁没有活水来?”
“堤岸自然要牢。”苏沅拿起公筷,夹了块水晶肘子,“前几日清了关卡的蛀虫,就像疏通河道里的淤塞,往后商队过江州,只要守规矩,我保他们一路顺畅——哪怕是北方来的商队,也一样。”
尹老爷眼底精光一闪,随即笑道:“大小姐有这份心,是江州的福气,只是商队怕生乱,若能有个‘信物’,让关卡上的人认得出、放得行,就更妥帖了。”
“这容易。”苏沅从腕上褪下只银镯子,上面刻着闻家的家徽,“让商队带着这个,我手下的人自会放行。”
她将镯子推过去,“就当是我给尹老爷的‘船票’。”
尹老爷看着那只镯子,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船票要有来有往才像样。”
他从怀里摸出枚玉佩,玉质温润,刻着个“尹”字,“大小姐的人若要走北方的道,凭这个,尹家在北方的分号自会照应。”
玉佩与银镯在桌上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
苏沅端起酒杯:“如此,我敬尹老爷一杯,祝这‘南北船票’,顺风顺水。”
尹老爷与她碰杯,酒液入喉时,他忽然道:“听说大小姐暖房里的墨兰养得好,改日得讨些花籽,让北方的票号也种种——都说南方草木娇弱,我倒想看看,在北方的土里能不能扎根。”
“草木通人性。”苏沅望着窗外的月光,“只要根扎得深,别说北方的土,就是石缝里也能冒头,尹老爷若是喜欢,改日我让人送几盆成品过去,省得等花籽发芽——有些事,等不得。”
尹老爷朗声笑起来:“大小姐快人快语!就依你,成品好看得见摸得着,踏实。”
一旁的尹承听得云里雾里,扯了扯闻惜惜的衣袖:“她们说的船票和花籽,是什么意思?”
闻惜惜抿嘴笑:“大概是……生意上的事吧。”
苏沅与尹老爷交换了个眼神,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了然。
这场哑谜打得不动声色,却已将合作的框架搭得稳稳当当——苏沅以关卡通行权换尹家的银子与北方商路,尹家则借闻家的兵权保障南北互市的安全,各取所需,又都留了余地。
梅如故在偏厅听得真切,指尖捻着枚棋子,在棋盘上轻轻落下。
这步棋,苏沅走得稳,尹老爷接得妙,倒比戏文里的《棋盘会》更见功力。
他望向正厅的方向,那里的烛火明明灭灭,映着人心深处的盘算与默契。
或许,乱世里的合作,本就不必说透。就像这桌上的菜,酒是北方的烈,蟹是南方的鲜,混在一处,反倒成了难得的滋味。
宴席散后,苏沅让副官送尹家父子出门,自己则立在廊下吹风。
晚风带着桂花香拂过脸颊,酒意渐渐涌上来,让她平日里紧绷的肩线柔和了几分。
闻惜惜扶着她的胳膊,轻声道:“姐,你喝多了,我扶你回房吧?”
苏沅摇摇头,目光落在暖房的方向,那里的灯还亮着,隐约能看到墨兰的影子。
“我再站会儿。”她的声音带着点酒后的微哑,“你看尹家那父子,一个老狐狸,一个愣头青,倒也奇了。”
“尹少爷其实挺真诚的。”闻惜惜小声说,“他方才偷偷跟我说,会好好跟着商队学,不让你失望。”
苏沅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月光:“真诚是好东西,就是容易被人欺负,不过……这世道,有时太精了反倒走不远。”
她忽然转身,往梅如故的客房走去,“我去看看梅老板。”
闻惜惜想跟着,被她按住:“你回房吧,我去去就回。”
夜风带着桂花香掠过回廊,苏沅推开梅如故客房的门时,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
梅如故正坐在窗边翻戏本,月光落在他侧脸,将那道藏在温和下的锐利柔化了几分。
“大小姐怎么来了?”他放下戏本,要起身时被苏沅按住肩膀,她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比白日里更烫些。
“别乱动,”苏沅的声音带着酒后的微哑,“我就是来……看看你的伤。”
她的目光落在他缠着绷带的肩,指尖悬在半空,没敢碰。
梅如故笑了笑,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出半张椅子:“军医说恢复得好,过几日就能拆绷带了,倒是大小姐,方才在席间喝了不少。”
“不多。”苏沅坐下,拿起他放在桌上的戏本,是那出《群英会》,“还在琢磨这个?”
“嗯,想着秋操后,给伤兵营的士兵演一场。”他看着她指尖划过“蒋干盗书”的戏目,“大小姐觉得,这出戏里,谁最聪明?”
苏沅抬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是周瑜,借蒋干的手除了蔡瑁张允,还没露半点痕迹。”
“可我倒觉得是诸葛亮。”梅如故的目光落在她眼底,“他明知周瑜要杀他,却借着草船借箭全身而退,既没撕破脸,又留了余地——就像大小姐今晚跟尹老爷打交道,句句没说钱,却把银子的事定了。”
苏沅被他说得笑起来,酒意似乎更浓了些,脸颊泛起浅红:“梅老板这张嘴,真是越来越会哄人了。”
她放下戏本,忽然道,“你说,我们现在这样,像不像戏文里的……盟友?”
“像,又不像。”梅如故的声音低了些,“戏文里的盟友,要么同生共死,要么反目成仇。我们……”
他顿了顿,看着她被月光照亮的眼睛,“我们更像暖房里的墨兰,根在一处,却各有各的风骨。”
苏沅没说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兰草纹,窗外的虫鸣忽然静了,只剩下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她想起他替自己挡枪时的背影,想起他在画展上谈画时的眼神,那些藏在试探与算计里的瞬间,此刻像温水漫过心尖。
“梅如故。”她忽然叫他的名字,不是“梅老板”,而是连名带姓,带着点酒后的坦诚,“你说,乱世里的人,能不能……既守着规矩,又动真心?”
梅如故的心猛地一跳,他看着她微醺的眼,那里映着月光,也映着他的影子。
他想说“不能”,想说他从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靠近,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能,就像这戏文,唱的是假的,可听戏的人动了情,那情就是真的。”
他伸手,替她拂去落在肩头的一片桂花,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颈侧,两人都僵了一下。
苏沅猛地站起身,往后退了半步,酒意似乎醒了大半:“夜深了,我……回去了。”
她转身要走,却被梅如故拉住手腕。他的手很烫,带着伤后的虚浮,力道却很稳。
“大小姐,”他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声音轻得像叹息,“那盆墨兰,快开花了。”
苏沅没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挣开他的手,快步走出了房门。
回廊的风掀起她的裙摆,她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心跳得像擂鼓。
客房里,梅如故站在窗边,望着她消失在月色里的背影,指尖还残留着她腕间的温度。
他拿起桌上的戏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原来有些戏演着演着,就把自己也演了进去。
就像那朵即将绽放的墨兰,藏了太久的心事,终究要在某个月色正好的夜里,悄悄泄露几分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