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沅转身回座时,梅如故悄悄退到了后台。
卸妆间的镜子映出他眼底的沉敛,方才在苏沅面前那副闲云野鹤的模样,此刻已被几分锐利取代。
“老板,闻大小姐的卫兵在园外布了暗哨。”心腹小厮捧着茶进来,压低声音道,“她刚让副官去查西药关卡的事了。”
梅如故接过茶盏,指尖划过滚烫的杯壁。
他袖中藏着的密信边角硌着掌心——那是北方亲和派给他的指令,要他摸清闻皎月的底细,判断这位刚接掌部分兵权的大小姐是否值得合作。
这梨园本就是北方安插在南方的眼线据点,那些看似随意闲聊的茶客,实则在收集各方动向;台上咿咿呀呀的戏文,有时藏着加密的情报。
他扮演梨园老板三年,见过太多笑脸背后的刀光,却没料到闻皎月会如此敏锐。
“她提墨兰是什么意思?”梅如故望着镜中自己的伪装,眉峰微蹙。
闻家书房确实养着墨兰,那是闻老爷子生前最爱的花,寻常人绝不会知道,难不成她早已察觉了什么?
小厮递上一本戏折子:“方才您说‘药能见利’,她立刻就懂了要从关卡军官的私囊下手——这位大小姐,比传闻中更懂乱世的规矩。”
梅如故翻开戏折,里面夹着张字条,写着苏沅近日处置军务的细节:严惩克扣军饷的副官,却给投降的南方士兵发了盘缠。
刚柔并济,倒不像其他军阀那般只懂杀伐。
“继续盯着。”他将字条焚在烛火里,“但别露痕迹,她方才看我的眼神,带着试探。”
窗外传来叫好声,台上正演到《空城计》。
梅如故望着跳动的烛火,忽然想起苏沅说“墨兰在暗处开得最香”时的眼神——那分明是在说,她知道这梨园藏着见不得光的事,却愿意给彼此留一线余地。
他重新戴上那副温文尔雅的面具,推开房门时,又变回了那个摇着折扇的梨园老板。
只是袖中的密信,被他捏得更紧了些,在确定这位闻大小姐的真正立场前,他必须扮演好梅如故,就像戏台上演了千遍的角色,半点不能出戏。
三日后,苏沅派亲兵来梨园邀请梅老板来府上观赏墨兰。
闻府后花园的暖房里,几盆墨兰正抽着新芽,淡青色的花苞藏在叶间,像拢着团没散开的雾。
苏沅斜倚在竹椅上,看着梅如故将带来的锦盒打开——里面是方砚台,砚池雕着寒梅,石质温润,一看便知是上品。
“听闻闻老将军生前爱藏文房,这方端砚是前明旧物,或许合大小姐的意。”梅如故将锦盒推过去,笑容温和依旧。
苏沅指尖拂过砚台边缘,忽然抬眼:“梅老板倒是费心,只是我一介武人,哪懂这些风雅?不像梅老板,既懂戏文又知时局,倒像是……”
她故意顿住,目光在他长衫袖口的暗纹上打了个转,“像在北方待过的人。”
梅如故执壶添茶的手没停,青瓷壶嘴悬在杯口,茶汤细如银线:“大小姐说笑了,我祖父曾在京城戏班做事,我不过是听他念叨过几句北方风物。”
他放下茶壶,拾起片落在石桌上的兰叶,“就像这墨兰生在南方,却偏要学北方草木的韧劲,在寒冬里攒着劲开花,说到底,草木尚且不分南北,人又何必执着于地域呢?”
苏沅挑眉:“哦?那依梅老板看,眼下这南北局势,该学这墨兰,还是学那园子里的牡丹?”
“牡丹虽艳,风吹易折。”梅如故将兰叶放回花盆,语气平淡却藏着机锋,“倒是兰草,根扎得深,哪怕被雪压着,春暖了自会冒头;当年建安七子南北相隔,不也靠着笔墨传志?可见心若同路,何惧山河阻隔?”
他这话答得滴水不漏,既没承认与北方的关联,又暗合了“合作”之意。
苏沅看着他眼底映出的兰影,忽然笑了:“梅老板这话,倒比戏文里的唱词实在。”
她端起茶杯,却没喝,只盯着袅袅升起的热气,“前日我让副官去了趟港口,那批西药,已经入了城。”
梅如故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随即拱手:“大小姐仁心。”
“不是仁心。”苏沅放下茶杯,声音清冽,“是知道留着那些关卡的蛀虫,迟早会坏了大事,就像这暖房的窗,关得太紧兰草会闷死,敞得太开又怕冻着,梅老板说,是这个理吗?”
暖房外传来几声鸟鸣,梅如故望着那几盆墨兰,缓缓点头:“大小姐通透。”
他知道,苏沅这是在试探他的底线,也是在递来一个信号,只是时机未到,他不能接。
眼下能做的,唯有继续扮演好这个懂兰、懂戏、更懂分寸的梨园老板,静待那朵该开的花,攒足了劲冒头的时刻。
暖房的炭火噼啪轻响,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竹帘上,忽明忽暗像极了台上的皮影戏。
苏沅忽然起身,指尖轻叩砚台边缘:梅老板可知,这端砚的砚池为何要雕寒梅?
梅如故垂眸打量:大约是取寒梅着花未之意,暗合文人风骨。
是,也不是。苏沅俯身凑近,鬓边银簪上的碎钻映着她眼底的光,我祖父说,好砚要养,墨汁渗进石纹里,年深日久,那寒梅的沟壑里会积着墨色,倒像是雪地里开出的墨梅——就像有些人,藏在皮肉下的东西,比面上的样子更真。
话音落时,她指尖已划过梅如故袖口的暗纹,那纹样看着是缠枝莲,实则在特定光线下能显出北地特有的冰裂纹路。
梅如故的指尖在袖中蜷了蜷,面上却笑意不改:大小姐慧眼,不过比起砚台,我倒更想知道,这批西药入了城,大小姐打算如何分配?
一半送伤兵营,另一半......苏沅转身望向暖房外的练兵场,声音里带了些锋芒,赏给那些肯跟着我凿冰开道的人。
梅如故心头一震。
他原以为这批药是给嫡系部队留着的,没料到她竟肯分给出力的杂牌军——这等胸襟,比北方那些只知攥紧兵权的老派人物通透多了。
“凿冰开道?”梅如故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目光追随着苏沅望向练兵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