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江陵府城南的废堰一带，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白日里喧嚣的码头早已沉寂，唯有远处长江的涛声隐隐传来，更添几分荒凉。断壁残垣的旧堤坝如同巨兽的骸骨，匍匐在墨色的水面上。茂密的芦苇荡在夜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窃窃私语。空气中弥漫着水腥气、淤泥的腐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压抑。
崔?一身深色布衣，紧握腰间“寒螭”短刀，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潜行在废堰外围的荒草丛中。他根据刘五的指点，试图寻找那隐秘的装卸点。然而，此地地形复杂，水道交错，芦苇丛生，更有……无形的壁垒！
刚靠近一处看似废弃的栈桥附近，黑暗中便响起一声尖锐的呼哨！
“什么人？！敢闯天水帮的地盘！”一声厉喝划破夜空！
紧接着，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芦苇丛中、断墙后闪出！人人手持棍棒、鱼叉，眼神凶狠，瞬间将崔?围在中央！为首一人，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正是天水帮负责看守此地的头目！
“哪来的不开眼的书生？活腻歪了？！”刀疤脸狞笑着，手中鱼叉闪着寒光，直指崔?，“说！谁派你来的？！想干什么？！”
崔?心中一凛！天水帮！他早闻其名，乃江陵府最大的漕帮，掌控着码头装卸与漕运命脉，势力盘根错节，帮众近千！此地……竟是他们的禁脔！他强自镇定，目光扫过围拢的帮众，沉声道：“在下并非有意冒犯贵帮。只是……听闻此地夜间有异常船只活动，疑与危害江陵漕运生计的勾当有关，特来探查！”
“放屁！”刀疤脸怒骂一声，“什么异常船只？什么危害生计？我看你就是官府派来的探子！想找茬是吧？！兄弟们！给我拿下！好好‘招待’这位官老爷！”
帮众们齐声应和，挥舞着棍棒鱼叉，便要一拥而上！冲突……一触即发！
就在此时，一个清脆却带着冷冽寒意的女声，如同冰珠坠地，骤然响起：
“住手！”
众人动作一滞！循声望去，只见一道矫健的身影，如同灵猫般从栈桥高处跃下，稳稳落在场中！月光如水，洒在她身上，映照出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庞！
来人正是罗芊芊！江陵府天水帮帮主罗胤的独女！
她年约十八九岁，一身利落的靛蓝色窄袖劲装，勾勒出修长挺拔的身姿。长发高高束成马尾，用一根红绳系紧，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线条分明的下颌。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眉眼如画，却带着一股逼人的英气与野性！尤其那双眼睛，清澈明亮，此刻却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冷冷扫视着场中！腰间，赫然悬着一柄鲨鱼皮鞘的短刀，刀柄缠着红绸，在月光下格外醒目！
“大小姐！”刀疤脸和众帮众连忙躬身行礼，态度恭敬中带着一丝畏惧。
罗芊芊看也不看他们，目光如同实质般，牢牢锁定在崔?身上！她上下打量着这个被围在中央的书生：身形清瘦，面容清俊，虽身处险境，却不见丝毫慌乱，眼神沉静如水，带着一种……她极其厌恶的、属于“读书人”的从容与……虚伪！
“呵！”罗芊芊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声音清脆却冰冷刺骨，“我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夜闯我天水帮的地盘！原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酸书生！”她踱步上前，围着崔?转了一圈，眼神如同审视猎物，“怎么？官老爷们白天在衙门里喝茶看报还不够，晚上还要来这荒郊野地……‘体察民情’？还是说……想找点由头，再给我们这些‘刁民’安个罪名，好榨点油水？！”
她的话语如同连珠炮，充满了对“朝廷官员”根深蒂固的偏见与敌意！在她眼中，这些穿着官袍、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人，都是些只会盘剥漕户、欺压良善的蠹虫！眼前这个书生，虽然没穿官服，但那身气质……骗不了人！
崔?迎着她冰冷的目光，不卑不亢，声音依旧沉稳：“姑娘误会了。在下崔?并非官府中人，亦非来寻衅滋事。方才所言，句句属实。此地确有蹊跷，有来历不明的货船夜间在此隐秘装卸，所运货物……恐非善类！长此以往，不仅扰乱漕运秩序，更可能……引火烧身，祸及整个江陵水路！贵帮……掌控漕运命脉，此事……难道不该查个明白？”
“危害漕运生计？”罗芊芊眼神微动，崔?的话，精准地戳中了她最在意的地方！她自幼在码头长大，深知漕运是无数漕户的命根子！任何可能威胁到这条命脉的事情，都足以引起她的警觉！她盯着崔?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欺骗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坦荡与沉静。
“哼！巧舌如簧！”她冷哼一声，心中却已信了几分。但她对“官员”的成见太深，绝不愿轻易相信！“你说有就有？证据呢？空口白牙，就想让我天水帮替你火中取栗？做梦！”
她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与……戏谑：“不过……本姑娘倒要看看，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转身对刀疤脸等人下令：“都退下！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
“大小姐！这……”刀疤脸有些迟疑。
“退下！”罗芊芊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刀疤脸不敢违抗，狠狠瞪了崔?一眼，带着帮众迅速退入芦苇丛中，消失不见。
场中，只剩下崔?与罗芊芊两人。月光下，气氛微妙而紧张。
“走吧，崔……公子？”罗芊芊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一丝嘲讽，“不是要查吗？本姑娘……亲自‘陪’你查！我倒要看看……你能查出什么‘惊天大案’来！”她抱着双臂，一副看好戏的姿态，实则……是想盯紧崔?，看他究竟意欲何为！
两人一前一后，在废堰的断壁残垣与茂密芦苇中穿行。罗芊芊步履轻盈，如同狸猫，对地形极为熟悉。崔?紧随其后，虽不似她那般矫健，却也步伐沉稳，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喂！书呆子！走快点！磨磨蹭蹭的，等着喂蚊子吗？”罗芊芊不时回头催促，言语间充满鄙夷。
“姑娘放心，在下虽不习武，但还不至于拖累姑娘。”崔?平静回应。
“哼！嘴硬！”罗芊芊撇撇嘴，“待会儿要是真碰上歹人，可别指望本姑娘救你！你这细皮嫩肉的，还不够人家一刀砍的！”
“在下自有分寸。”崔?淡淡道，手却不自觉地按紧了腰间的“寒螭”。
“分寸？就凭你这把破刀？”罗芊芊嗤笑一声，“怕是连鸡都杀不死吧？”
崔?不再理会她的嘲讽，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环境。他注意到，靠近一处深入河湾的废弃石码头附近，芦苇有被大片压倒的痕迹，泥地上留有深深的车辙印和杂乱的脚印！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刺鼻气味！正是……矾石特有的那种……带着酸涩的、类似硫磺的腥气！
“看那里！”崔?压低声音，指向石码头方向。
罗芊芊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她也看到了那些痕迹！更关键的是……她闻到了那股熟悉又刺鼻的气味！作为漕帮千金，官矾运输她见得多了！这味道……错不了！
就在这时！
“哗啦——！”
一声轻微的水响！一艘吃水极深、没有悬挂任何灯火的平底货船，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从芦苇荡深处滑出，缓缓靠向石码头！船头，立着几条黑影，身形彪悍，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崔?与罗芊芊连忙伏低身子，隐入一片残墙的阴影之中。两人屏住呼吸，凝神望去。
只见船上放下跳板，几名精壮汉子动作麻利地开始卸货。他们搬下的，并非寻常货物，而是一筐筐、一袋袋……灰白色的块状物！在月光下，泛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骨灰般的惨白光泽！正是……未经提炼的矾矿石！
“果然是矾！”罗芊芊心中剧震！低呼出声！她认得这东西！官矾运输，皆有严格规制，岂会如此鬼祟？！这……必是私矾无疑！
崔?亦是目光凝重！亲眼所见，证实了他所有的猜测！这走私的规模……远超想象！
陷阱骤现，亡命奔逃。
就在两人全神贯注观察之际，异变陡生！
“什么人？！鬼鬼祟祟！出来！”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
并非来自船上！而是……来自他们身后！
只见一队身着皂衣、手持火把与刀枪的巡检司兵丁，不知何时已悄然包抄而至！为首一名队正，眼神阴鸷，手中钢刀直指崔?与罗芊芊藏身之处！
“糟了！中计了！”崔?心中警兆陡生！这绝非巧合！是陷阱！有人……早已设伏在此！
“快走！”罗芊芊反应极快！一把抓住崔?的手腕，低喝一声，身形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向侧后方一片更茂密的芦苇荡窜去！
“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队正厉声下令！兵丁们举着火把，挥舞刀枪，蜂拥而上！
一场惊心动魄的追捕，在废堰的废墟与芦苇荡中展开！
崔?一介书生，体力有限，在崎岖不平、泥泞湿滑的地面上奔逃，险象环生！几次差点摔倒，都被罗芊芊死死拽住！身后，兵丁的呼喝声、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芒，如同毒蛇的信子，紧紧咬住他们的身影！
“这边！”罗芊芊对地形了如指掌！她拉着崔?，七拐八绕，时而钻入仅容一人通过的断墙缝隙，时而跃过深不见底的污水沟！她甚至故意踩断几根枯枝，发出声响，将追兵引向错误的方向！
“咕咕——咕咕——”她口中发出几声惟妙惟肖的鸟鸣！远处芦苇丛中，立刻响起几声回应！这是……漕帮的联络暗号！追兵果然被迷惑，分兵向错误方向追去！
然而，追兵人数众多，且显然熟悉地形！很快，又有另一队兵丁从斜刺里杀出，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跳下去！”罗芊芊当机立断，指着前方一条狭窄的、布满淤泥的浅水河汊！
“什么？！”崔?看着那浑浊发臭的河水，眉头紧皱。
“不想死就跳！”罗芊芊厉喝一声，不容分说，拉着崔?便纵身跃入水中！
“噗通！”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全身！刺骨的寒意与恶臭袭来！崔?呛了一口水，几乎窒息！
“憋气！跟我来！”罗芊芊的声音在水中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如同一条灵活的游鱼，拉着崔?，潜入浑浊的水底，紧贴着河床，向对岸游去！她的水性极佳，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精准地避开障碍物！
岸上，兵丁们举着火把，在岸边逡巡叫骂，却不敢轻易下水。浑浊的河水掩盖了两人的踪迹。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在对岸一处隐蔽的河湾处冒出头来。崔?大口喘着粗气，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罗芊芊也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暂时……安全了。”她喘息着说道，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清亮。
两人爬上岸，躲在一块巨大的礁石后面，暂时喘息。月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远处追兵的火把与呼喝声，渐渐远去。
崔?看着眼前浑身湿透、发丝凌乱却依旧英气逼人的少女，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感激！若非她……今夜，他恐怕早已身陷囹圄，甚至……命丧当场！她那惊人的身手、对地形的熟悉、临危不乱的果决、以及……关键时刻毫不犹豫的援手……都让他对这个“野丫头”刮目相看！
罗芊芊也在打量着崔?。这个书生……虽然体力不济，但在刚才那亡命奔逃中，竟没有吓得腿软，更没有哭爹喊娘！他始终咬牙坚持，努力跟上她的步伐，甚至在水中也竭力配合！那份隐忍与坚韧，让她有些意外。而且……他并非信口开河！那批私矾……是真的！他……似乎真的在追查一件……危害极大的事情！
“喂！书呆子！”罗芊芊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少了些嘲讽，多了几分认真，“刚才……那批货，你看到了吧？”
“嗯。”崔?点头，声音沙哑，“是矾矿石。未经提炼的私矾。”
“没错！”罗芊芊眼中寒光一闪，“而且……数量不小！押船的那几个人里……有一个我认得！绰号‘疤脸刘’，是沅水一带出了名的黑市打手！专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他们……绝对是在走私！”
她顿了顿，看向崔?：“你之前说……危害漕运生计……是什么意思？走私私矾……跟我们漕帮……有什么关系？”
崔?深吸一口气，整理思绪，沉声道：“私矾暴利，必引群狼！此路若成，必成巨患！其一，走私者横行水道，无视规矩，劫掠官船、商船之事，恐难避免！其二，官府为查私矾，必严加盘查，增设关卡，正常漕运必受阻滞！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目光锐利如刀：“如此大规模的私矾，最终流向……岭南！岭南有何窑场，需要如此巨量之矾？若用于铸私钱、制兵器……则……祸乱之源！届时，朝廷震怒，大军南下，沿途漕运……岂能独善其身？！江陵……首当其冲！”
罗芊芊闻言，脸色骤变！她虽对官府不满，却深知漕运乃江陵根本！若真如崔?所言，私矾背后牵连如此大祸，那整个江陵水路，都将面临灭顶之灾！这……绝非危言耸听！
“还有……”崔?继续道，声音低沉，“今夜那些巡检司兵丁……绝非偶然出现！他们……早已埋伏在此！这……说明什么？说明……官府之中，有人……与走私者勾结！甚至……利用官仓、驿站……为私矾洗白、转运！此乃……监守自盗！蛀空国本！”
罗芊芊倒吸一口凉气！她虽知官府腐败，却未想到竟已糜烂至此！勾结私贩，利用官仓洗白？！这……简直是无法无天！
她看着月光下崔?那张沉静而坚毅的脸庞，第一次……对这个“文弱书生”的印象，产生了动摇。他……似乎真的……和那些蠹虫不一样？他……是真的……在担忧国事，担忧……包括她们漕户在内的……无数人的生计！
“你……”罗芊芊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崔?看着她眼中复杂的神色，知道她心中的坚冰，已悄然裂开一道缝隙。他伸出手，从湿透的衣襟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袋——那是他刚才在混乱中，冒险从散落的矾矿石堆旁，抓取的一小撮样品！
“此物……便是证据！”崔?将小袋递给罗芊芊，“姑娘……可信我了？”
罗芊芊接过那沉甸甸、带着刺鼻气味的小袋，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又抬头看了看崔?那双坦荡而深邃的眼眸。月光下，两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在这一刻，建立起一种微妙的、基于共同危机与共同目标的……初步信任。
“哼！”罗芊芊别过脸去，将小袋紧紧攥在手心，声音依旧带着一丝别扭，却已无之前的敌意，“谁……谁信你了！本姑娘……只是不想看着漕运被这帮蛀虫毁了！”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崔?望向南方，那是邕州的方向，目光沉凝如铁：“邕州……此案关键！我必须……尽快赶到那里！”他看向罗芊芊，“姑娘……今日援手之恩，崔某铭记！此地……不宜久留！你我……就此别过！”
“等等！”罗芊芊叫住他，眼中闪过一丝犹豫，随即化为决断，“江陵水路……我熟！你要去邕州……走水路最快！我可以……帮你安排一条快船！避开那些……可能被收买的关卡！”
崔?微微一怔，随即深深一揖：“如此……多谢姑娘！”
月光下，废堰的阴影中，两个原本水火不容的人，因一场生死危机与共同的目标，命运之线……悄然交织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