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吕辰、宋颜、谢凯三人吃过早饭,便在孙干事的陪同下,前往电机厂核心生产区域。
穿过几道挂着“安全生产”“大干快上”标语的铁门,一片巨大的厂区铺陈在眼前,红砖厂房连绵起伏,高大的烟囱喷吐着滚滚白烟,粗大的蒸汽管道像巨蟒般在厂房之间蜿蜒。
锻锤声、机床声、天车声,构成了一曲低沉的交响。
“这边是大型电机的总装车间。”孙干事语气自豪,“咱们厂主要生产水利、电站、矿山用的中大型交流异步电动机、同步电机,还有部分直流电机,最大的能做到上千千瓦。”
他们走进一栋高大的厂房。
厂房内部空间开阔,足有二三十米高,粗壮的钢梁桁架上,滑行着数台巨大的桥式起重机。
地面铺设着厚重的铸铁地板,被油污浸润得乌黑发亮。
车间中央,几台正在装配的电机宛如钢铁巨兽。
定子铁芯庞大如房屋的基石,工人们搭着脚手架,用特制的长柄工具将粗如手臂的绕组嵌入定子槽,汗水在冬日里蒸腾成白汽。
巨大的转子轴躺在V型铁架上,表面由老师傅手工刮研,用涂着红丹粉的平板检验接触斑点,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追求着微米级的精度。
烘房门口热浪滚滚,浸完绝缘漆的定子在其中缓慢旋转。
行车吊装着沉重的端盖,缓慢而沉稳地落向机座,螺栓的撞击声清脆有力。
“这是50吨的行车,那台最大的要125吨。”孙干事指着穹顶,“装配一台大型电机,从铁芯叠压、下线、浸漆、烘干到总装、试验,要几十个工人干上一个月。精度要求也高,气隙不均匀度不能超过百分之十,轴伸摆度要控制在两丝以内。”
参观完大型电机生产车间,他们径直来到此行的首要目标,脉冲电机的生产车间。
“咱们厂根据你们提供的图纸和技术要求,已经建立了一条小批量生产线。”孙干事边走边介绍,语气里带着实干者的认真,“目前已经能稳定生产。”
穿过挂着“精密装配”标牌的车间大门,眼前的景象与大型电机总装车间截然不同。
这里更安静,更洁净,规模也小得多,更像一个放大版的精密实验室与小型生产线的结合体。
车间被划分为几个区域。
绕线区,女工们在台式绕线机前操作,将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漆包线,紧密、整齐地绕制在指甲盖大小的塑料骨架上,制成定子线圈。
旁边有老师傅用放大镜检查着每一只线圈的匝数、排列和绝缘。
机加工区,几台小型仪表车床和铣床正在运转,加工着脉冲电机的核心部件,带精密齿槽的转子铁芯、薄如硬币的端盖、以及要求极高的主轴。
孙干事指着一个刚车好的转子说:“这上面的齿,分度精度要求很高,咱们最好的老师傅用光学分度头手动操作,一批活儿下来,废品率还是有三成……”
他看了一眼吕辰他们,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红星所提供的脉冲电机设计,对加工精度提出了接近现有能力极限的要求。
磁钢装配区,工人们戴着细纱手套,用专用夹具将小块的磁钢,小心地粘入转子铁芯的槽内。
旁边有简易的充磁机和磁通检测仪,确保每一块磁钢的极性和强度符合要求。
总装与测试区,是车间的核心,工作台旁,工人们正在组装完整的脉冲电机。
定子线圈被压入外壳,转子被精密轴承支撑着装入,端盖用特制的微型扭矩扳手拧紧。
最引人注目的是测试台,几台自制的测试仪连接着组装好的电机,通入脉冲信号。
电机轴端安装着一个微小的光栅盘,旁边是光电传感器。
测试仪上的几个表头分别显示着步进角度误差、转速、以及温升。
孙干事看了一下记录数据,眉头微锁:“这一批的步距角离散性还是有点大,好的能做到±5%以内,差的能到±10%。温升也不均匀,连续运行两小时,有的烫手,有的只是微温。”
宋颜教授俯身仔细观察测试过程,问道:“问题主要出在哪里?加工精度,还是材料一致性?”
孙干事叹了口气:“都有。转子齿槽加工有误差,导致磁阻变化不均匀;定子绕组的电感量有微小差异;轴承的预紧力和游隙控制不好;甚至磁钢的批次差异都会影响性能。实验室做几个精品没问题,但一到批量生产,这些微小的变量就都冒出来了,控制不住。”
吕辰拿起一个成品掂了掂,这确实是一个可以工作的产品。
它能实现基本的步进动作和定位,但距离超高精度、高响应速度、极低热变形的伺服电机,差距无疑是巨大的。
“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宋颜教授公允地说,“这为我们后续的改进,提供了宝贵的一手数据。”
参观完脉冲电机车间,孙干事又带他们大致参观了厂里其他几个主要的电机生产车间,如大型异步电机总装、冲压、金工等。
正如孙干事所言,西安电机厂的强项和主业,确实集中在几十千瓦到数千千瓦的“大块头”工业电机上。
庞大的规模、扎实的工艺、力量感的制造场景,与刚才精密却略带挣扎的脉冲电机生产线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吕辰再次问及小型化、高转速、超高精度电机时,孙干事将他们带到了特种电机试制车间。
技术员老陈接待了他们。
听完吕辰对高性能微型电机几万转以上、精密控制、长寿命的描述,老陈的眉头立刻皱成了疙瘩。
他拿起一个八千转的微型异步电机样品:“就这个,再往上提,轴承发热、转子动平衡、离心力导致的机械变形都是大问题。寿命?高速跑几百小时,性能就衰退。”
他指着简易动平衡机,摇了摇头,“高精度?材料、加工、控制电路……方方面面都受限。不是我们不想做,是现有的底子支撑不了。摩擦、发热、振动、磨损,这些坎儿,不是光靠想就能迈过去的。”
吕辰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失望。
看来,在民用工业体系内,短时间内很难找到能满足未来更高需求的现成技术。
就在他们准备告辞时,老陈却犹豫了一下,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期盼神情:“几位同志,既然你们是搞高精尖控制的……我这儿有个自己瞎琢磨的难题,卡在控制电路上好几年了,能不能……请你们给指点指点?”
他的语气近乎恳求,眼神里闪烁着不甘的光芒。
“哦?什么难题?陈师傅不妨说来听听。”宋颜教授停下脚步。
老陈振奋起来:“几位请跟我来,在里间,是个实验模型,见不得人,就是我自己瞎琢磨的。”
他领着三人穿过车间,来到最里面的小工作间。
工作间很杂乱,堆满了各种废弃的零件、绕了一半的线圈、手绘的草图、以及一盒盒磁铁。
工作台中央,被台灯照亮的地方,摆放着一个奇怪的装置。
它被小心地固定在一个有机玻璃底座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银白色、大约一元硬币大小的金属圆盘,厚度不过几毫米。
圆盘表面蚀刻出极其精细的花瓣形放射状沟槽,密密麻麻,肉眼粗略估计有几十个“花瓣”。
仔细看,每个“花瓣”状的沟槽里,都紧密地排列着比头发丝还细的漆包铜线,构成了精密的绕组图案。
绕组的走线异常复杂,显然经过精心设计,这应该是定子。
而在定子上方大约一毫米的空中,悬浮着一个更小的圆柱体,转子。
转子呈陀螺状,中间略鼓,两端稍尖,表面是暗沉的金黑色,像是某种金属。
它就那么静静地、稳稳地悬停在定子上方,没有任何物理接触。
“这……这是悬浮的?”谢凯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老陈的脸上焕发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光彩,他小心地接通旁边的电源,调节了几个粗糙的旋钮。
只听一阵轻微的、高频的“嗡”声响起,极其微弱。
那枚悬浮的陀螺状转子,竟然开始缓缓旋转起来!
起初很慢,然后逐渐加速,越来越快,很快变成一片模糊的金黑色虚影。
但它始终稳稳地保持在定子上方那个位置,没有丝毫下坠或偏移的迹象。
“我的老天……”宋颜教授倒吸一口凉气,凑到最近处,死死盯着那旋转的虚影和下方精密的定子绕组。
吕辰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无刷直流电机?平面电机?磁悬浮电机?在这个年代,竟然有人用手工的方式,做出了这样一个原理验证模型!
“怎么做到的?”吕辰的声音有些干涩。
老陈激动地解释,语速很快:“原理其实……其实说起来也简单。定子绕组做成特殊的分布,通电后产生旋转磁场。转子是永磁体,跟着磁场转。关键是悬浮!”
他指着定子绕组图案:“我把绕组分成好几组,不光产生旋转的力矩,还同时产生一个向上的、托举的力。通过调节各组绕组的电流大小和相位,理论上就能让转子既转起来,又不掉下去。”
“但问题就出在这个‘调节’上!”老陈的语气转为苦恼,“要让转子稳稳悬浮,不上下左右乱飘,也不乱抖,需要根据转子实际位置,瞬间调整各组绕组的电流。这个检测、计算、反应的速度要求太高了!我用分离元件搭的电路,反应慢,不稳定,稍微有点干扰,或者转子负载一变,它就晃悠,甚至掉下来。现在这个模型,是在非常理想、静止无扰动的条件下,才能勉强悬浮旋转。”
他指着旁边木盒里那块布满电子管、继电器和飞线的控制板,苦笑道:“就这,已经是我能搞出来的最好电路了。要想真正能用,需要更快的检测元件、更灵敏的放大电路、更复杂的控制算法……我实在没辙了。厂里也觉得我这个想法太玄,不实用,不给更多资源。”
宋颜教授已经绕着工作台走了两圈,眼中精光闪烁:“检测转子位置……可以用霍尔元件,或者感应线圈检测磁场变化。快速计算和反应……这需要专用的控制电路,将来甚至可以用集成电路!”
他立刻看到了关键:“这不仅仅是悬浮,这是无刷直流电机和磁悬浮轴承的结合!陈师傅,你这个想法,价值巨大!如果成功,这意味着电机可以完全无机械接触,没有摩擦,没有磨损,理论寿命极长,转速可以做到非常高,维护需求极低!”
老陈连连点头:“对对对!我就是这么想的!没了轴承摩擦,转速就能上去!也没了磨损粉末污染环境,特别干净!”
吕辰从最初的震撼中冷静下来,思维飞速运转。
这种电机一旦成熟,应用场景将无比广阔:精密机床主轴、高速离心机、飞轮储能、甚至……未来光刻机的工件台和掩模台驱动!那需要的是纳米级定位精度和极高的运动速度,无摩擦、无迟滞的磁悬浮驱动,几乎是理想选择。
但是……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高速旋转、金黑色的转子上。
“陈师傅,这转子用的什么永磁材料?”吕辰问。
“铝镍钴。”老陈答道,“最好的那一小撮了,磁力还算可以,但……不够强,而且温度升高了磁力掉得厉害。”
吕辰的心沉了一下。果然。
“制约这个电机性能的,恐怕不只是控制电路。”吕辰缓缓说道,语气严肃,“更根本的,可能是转子的磁体材料。”
他想到了未来的钕铁硼永磁体,那是在八十年代才被发现的“磁王”。
在1962年,主流的永磁材料是铝镍钴、铁氧体,性能与钕铁硼相差甚远。
“铝镍钴的磁能积有限,温度稳定性也一般。”吕辰看着老陈,“如果想把这种电机做小、做精、做强,做到真正实用,必须要有性能跃迁的新型永磁材料。否则,控制电路再精巧,也像是用软弓射重箭,事倍功半。”
老陈愣了一下:“吕辰同志,你说到根子上了!我也觉得这磁铁差点意思,可咱们现在能用的就这些……,新材料,那得是材料研究所的事了。”
宋颜教授也从技术狂热中冷静下来,沉吟道:“小吕说得对。这是一个系统性问题。电机设计、控制电路、永磁材料,三者必须协同突破。”
他看向老陈,又看看吕辰和谢凯:“陈师傅,你看这样如何?我们红星所,全力协助你们解决控制电路问题。我们以你这个模型为基础,先不追求完美的悬浮,而是‘分步走’。”
“第一步,我们先做一个有轴的无刷直流电机原型。转子还是用铝镍钴,但我们给它加上机械轴承,先专注于实现精确的电子换向和转速控制。这一步,验证控制算法的可行性,把电路做稳定、做可靠。”
“接下来,我们尝试半轴或混合悬浮。比如,用一个机械轴承主要承受轴向力,用磁悬浮控制径向自由度,降低摩擦。这一步,积累磁悬浮控制的具体经验。”
“最后,才是完全无接触的全磁悬浮电机。每一步的成功,都为下一步奠定基础,降低风险。”
老陈连连点头:“好!这个法子稳当!一步一步来!”
宋颜教授点头:“关于新型高性能永磁材料的研究,回去后我立刻向所里汇报,建议将其列为重点预研课题,尽早开始探索。”
他总结道:“两条腿走路。控制电路和系统集成,我们与电机厂联合攻关。永磁材料,我们依托‘星河计划’的全国协作网络,发起攻坚。只有材料和系统双双突破,这个宝贝,才能真正变成驱动未来精密工业的强劲心脏。”
合作意向,在这个堆满杂物的车间小隔间里,以最务实的方式确定了。
下午,他们与电机厂技术科进行了一次简短的正式会谈,将上午与老陈达成的合作意向进行了通报,并敲定了初步的联络机制和资料交换方式。
厂领导对此表示支持,承诺为老陈的后续研究提供必要的条件。
傍晚,孙干事将三人送到西安火车站。
“宋教授,吕工,谢工,这次真是让你们见笑了,也多谢你们看得起老陈那个怪想法。”孙干事诚恳地说。
“不,孙干事,我们受益匪浅。”宋颜教授郑重道,“请转告陈师傅,我们回去后立刻开始工作。期待很快能带着初步的控制方案再来西安。”
“一定带到!”
汽笛长鸣,开往武汉的列车缓缓驶离站台。
西安古城墙的轮廓在车窗外逐渐后退,最终融入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