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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与田爷立下三月之期后,吕辰便开始了风雨无阻的求学之路。

到了田爷处,他往往只在进门时恭敬的打个招呼,得到的往往也只是田爷鼻子里的一声“嗯”,他总是自行寻一处角落,安静地坐下,掏出书本,沉浸其中。

田爷多数时间要么在临帖,要么就对着窗外那株老梅出神,对他全然不理不睬,仿佛屋里没他这个人。

吕辰看得极慢,遇到不解之处,也只是拿出小本子记下,绝不轻易出声打扰。有时遇到书中提及的器物恰巧屋中有陈列,他也会细细观摩,对照印证,将文字化为具体的感知。

在开学前的日子里,他几乎每日下午都会前往看书,临走的时候再带着一本离开,第二天下午又去还书、借书。《格古要论》、《古玉图考》、《景德镇陶录》、《钦定西清古鉴》……

开学以后,他将那些书放在农场空间里,用意念翻阅。

当然,雷打不动的还有与娄晓娥一起学习知识,经过这半年来的疯狂学习,娄晓娥也是突飞猛进,想来考个理想的大学是没有问题了。

三月期限将至,田爷依旧没有任何表示,吕辰心中虽有忐忑,但每日读书观摩却丝毫不乱。

又是一个周末的午后,吕辰正对着一本《新增格古要论》中关于“窑变”的记载出神,试图理解其中“钧窑……有兔丝纹,火焰青者”的意境。

忽然,田爷放下手中一直把玩着的一件古玉璜,站起身,踱到多宝阁前,淡淡的招呼吕辰:“过来。”

吕辰心中一凛,立刻放下书,起身走到田爷身后。

田爷弯腰,从多宝阁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摸出一个积了灰尘的旧楠木盒子。长约一尺,宽半尺,式样古朴,包浆温润,没有任何雕饰,只有岁月留下的细微划痕。

他拿着盒子走到画案前,用软布拂去灰尘,打开盒盖。里面是柔软的黄色软绸衬垫,放着一件器物。

田爷将其取出,轻轻放在案上的一块深色绒布上。

那是一个小碗。

碗口径约四寸,高不足两寸。胎体偏厚,通体施天青色釉,釉色莹润,如雨过初晴的天空,纯净而幽深。釉面开片自然,大小交错,如同冰裂。碗口釉薄处微微泛出浅褐色的胎骨,圈足露胎处可见灰白色胎土,质地坚实细腻。碗外壁光素无纹,碗心则浅刻着一朵盛放的莲花,线条流畅简约,在青釉的覆盖下若隐若现,平添几分雅趣。

整个小碗,没有炫目的色彩和繁复的工艺,却散发着一种安静、内敛、古朴的美感。

“看看。”田爷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自己则退开两步,坐回他的太师椅,端起茶杯,眼皮耷拉着。

吕辰知道,考核开始了。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先微微俯身,仔细地、全方位地观察了片刻。然后,才伸出双手,小心地将小碗捧起。用指尖感受着碗身的温凉和釉面的细腻。

他先掂了掂分量,感受其手感。随后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仔细观察釉色的变化、开片的纹理、气泡的疏密。再看碗心的刻花,指腹极轻地抚过刻痕,体会其刀工和韵味。最后,仔细查验圈足的切削方式、露胎处的质地和颜色,以及碗身是否有使用留下的细微痕迹。

整个过程,做得一丝不苟,神情专注,完全沉浸在与这只古碗的对话之中。屋内静极了,只有雨水敲打窗棂的细碎声响。

良久,吕辰将小碗轻轻放回绒布上,后退一步,沉吟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看好了?”田爷放下茶杯,淡淡问道。

“回田爷,小子看好了。”吕辰恭声应答。

“说说看。”田爷的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是什么路数?什么时候的东西?对在哪里,不对又在哪里?不必扯那些书本上的套话,就说你自个儿眼里看的,手里摸的,心里想的。”

吕辰再次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那只小碗上,缓缓开口:“田爷,那小子就斗胆直言了。若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请您老狠狠批评。”

“此碗,依小子浅见,当为耀州窑所出,年代约在北宋中晚期。”

他这句话一出,田爷耷拉的眼皮动了一下,但并未打断。

吕辰继续道:“说它是耀州窑,其一看釉色。此碗天青釉色,青中闪灰,釉质莹润,玻璃质感强,符合耀州窑青瓷‘巧如范金,精比琢玉’的特点,尤其是这种深沉静谧的天青,乃耀州窑巅峰时期的代表性釉色之一,不同于龙泉的梅子青粉青,也不同于汝窑的天青,更显朴拙有力。”

“其二看胎骨。露胎处可见胎土灰白,质地坚密细腻,淘洗得十分干净,正是耀州窑典型的‘香灰胎’。手感虽显厚实,但分量适中,拿在手中不坠手。”

“其三看工艺。碗心这朵刻花莲花,刀法犀利流畅,深浅得当,一气呵成,具有极强的立体感。虽是寥寥数笔,但花型饱满,生机盎然,正是耀州窑刻花‘刀刀见泥’、‘犀利洒脱’的典型风格。圈足切削规整,略呈外撇,修刀干净利落。”

“其四看神韵。此碗造型敦厚稳重,釉色沉静,刻花率性自然,毫无矫揉造作之态,整体透着一股北方的雄浑大气,这正是耀州瓷的内在精神。”

说到这里,吕辰略作停顿,话锋微转:“不过……此碗虽好,却也并非毫无瑕疵,或者说,时代留下的印记。”

他指向碗口,“碗口芒口处,釉薄而微有剥落,露出浅褐色,这是因叠烧所致,当时为节省窑空间,提高产量,碗口通常不施釉,称为‘芒口’,虽算不得毛病,但总归不够完美。再者……”

他又轻轻将碗拿起,指着碗心刻花一处极细微的、与周围釉色略有差异的痕迹:“此处刻痕深处,釉色堆积稍厚,颜色略深,细看似乎有一丝极细微的补釉或后上釉的痕迹?小子不敢确定,但总觉得这一小处的光泽和质感与他处略有参差。或许是当年烧制时的小瑕疵,窑工做了弥补?亦或是后世能工巧匠的修补?因其手法极高明,几乎肉眼难辨,小子也是凭手感细微差异才隐约察觉。”

最后,他总结道:“综上所述,小子认为此碗是北宋耀州窑的真品无疑,且是工艺相当成熟时期的作品,刻花、釉色、胎质均属上乘。唯一的些微憾处,在于芒口和碗心那处极细微的、疑似后修的痕迹。但也正因这些‘不完美’,反而更显其真实和历史沧桑。此碗……拙朴大气,古意盎然,是好东西。”

一番话说完,吕辰再次躬身:“小子浅见,信口胡说,请田爷指点。”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

田爷依旧坐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目光低垂,看着那只小碗,半晌没有说话。

吕辰心中有些打鼓,不知道自己这番判断是否准确,尤其是最后关于那处极细微修补的猜测,是否过于大胆和冒失。

忽然,田爷抬起头,目光如电,直射吕辰。那目光中不再有之前的淡漠和审视,而是带着惊讶、审视。

“芒口,是耀州窑大量烧造民用瓷的证据,不算瑕疵,是时代特征。”田爷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清晰,“至于碗心那处……”

他微微停顿:“你小子的眼睛倒是毒!那确实是后补的釉。不是现代人做的,是清乾隆时内务府造办处高手补的。当年此碗出土时此处略有磕损,进宫后,乾隆爷喜欢这碗的拙趣,命人补釉重烧,手艺几乎天衣无缝。这桩公案,记载在清宫造办处的档案里,知道的人不超过这个数。”

田爷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

“你能看出来,凭的不是书本,是实实在在的眼力和手感。这三个月,你没白耗。”

他站起身,走到吕辰面前,重新打量着他,拍了拍吕辰的肩膀:“书本上的东西,死的人是记不住的,活的人才能用。你能从郎秃子那儿学到七八分,是他的造化。今天你这番话,不浮不夸,不卑不亢,看得准,说得透,尤其是那份谨慎和存疑的态度,是干这行的根本。”

这话让吕辰心中一热。

“三个月期满了。你这考核……”田爷顿了顿,看着吕辰期待的眼睛,终于露出了笑容,虽然很淡,“算是过了。”

吕辰心中巨石落地,喜悦和激动涌上心头,他连忙深深一揖:“多谢田爷!”

“别高兴得太早。”田爷摆摆手,恢复了慵懒的神态,“过了考核,不过是拿到了跟着我听听看看的资格。这行里的水,深着呢。往后的日子,自己机灵点,多看,多听,多摸,少问。该告诉你的时候,我自然会说。”

“是!小子明白!定不负田爷教诲!”吕辰恭敬应道。

田爷点点头,重新坐回椅子,指了指那碗:“把这碗收好吧。算是你通过考核的彩头。以后每周三下午过来。来之前,自己想好看什么,问什么。”

“是!”吕辰强压激动,小心地将那件耀州窑小碗收回楠木盒中,捧在手里。

从田爷家出来,已经是华灯初上,吕辰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在街头,哪怕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有极其灵光的脑子,这三个多月的高强度学习,也让他有些精神疲惫。

他再次来到正阳门那间小酒馆,推门进去,郎爷果然已经坐在了他常坐的位置,面前摆着一小壶酒,一碟茴香豆,正眯着眼,似听非听地对着柜台上方那台咿咿呀呀唱着《文昭关》的旧收音机出神。

吕辰要了一小壶烧酒,一小碟拍黄瓜,端着来到了郎爷对面坐下。

郎爷眼皮都没抬,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戏曲的板眼。

吕辰给自己倒了杯酒,也没急着说话,小口的喝着。

过了好一会儿,收音机里一段唱腔结束,换成了滋滋啦啦的杂音,郎爷才仿慢悠悠地开口:“小子,瞧你这模样,怎么,田老西儿那儿,有信儿了?”

吕辰放下酒杯,点了点头:“嗯,今天下午,田爷给看了件东西,让我说了说看法。最后……算是过了他的考核。”

他说着,将那只旧楠木盒子拿起来,轻轻放在桌上。

郎爷的目光落在盒子上,眼睛眯了一下,闪过一道精光。他并没打开盒子,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惊讶的表情,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郎爷哼笑了一声,带着点感慨:“田老西儿倒是舍得,把这玩意儿当彩头给你了。看来你这三个月,没磨洋工。”

他这才抬起头,审视道:“说说吧,怎么过的关?他那驴脾气,可不好伺候。他拿什么刁难你了?你又怎么答的?”

吕辰便将从田爷让他看碗,到他如何观察、上手、最后一一说出判断,尤其是关于碗心那处细微修补的推测,以及田爷最后的评语,都简略但清晰地复述了一遍。

郎爷一边听着,一边慢悠悠地呷着酒,偶尔插问一两个细节,吕辰都一一据实回答。

听完,郎爷沉默了片刻,忽然嗤地笑出声来,摇了摇头:“这田老西儿,倒是会捡现成便宜。老夫辛辛苦苦栽树,他倒好,跑来摘桃子了……”

这话虽像是抱怨,但语气里并无恼意,反而透着点“我早知道会这样”的意味。

他轻叹道:“行吧,你小子……总算没给老夫丢人。老田的眼光高得像长在头顶上,往后,跟着他好好学吧,那老小子肚子里是真有货。”

吕辰连忙称是。

这态度让郎爷受用,他哼道:“不过老田有句话说得在理,这行水深的很,光靠书本和死记硬背屁用没有。眼力、手感、还有那份‘谨慎存疑’的心,才是立身的根本。你今天能看出那处补釉,靠的是你自己这三个月‘磨’出来的细微感觉。这很好,保持住。”

他端起酒杯,朝着吕辰示意了一下:“过关不易,往后更得谨慎小心,别翘尾巴。”

吕辰赶紧双手捧杯,和郎爷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郎爷看着他,忽然又问:“对了,老田说让你以后每周三过去?”

“是,田爷是这么吩咐的。”

郎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周五你就来我那里!”

说完也不管吕辰怎么想,又给自己和吕辰倒上酒,转而聊起了些街面上的闲篇,比如最近哪个以前的老宅子拆出了点有意思的老书、老物件之类。

关于田爷考核的事,在郎爷这里,似乎本就是一件水到渠成、意料之中的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这种平淡的反应,却比任何夸张的赞美都更让吕辰感到踏实。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喝完了壶中的酒,桌上的小菜也见了底。

郎爷站起身,抻了个懒腰,“行了,酒足饭饱,该回去挺尸了。你小子也早点回去歇着吧,往后有的你忙呢。”

吕辰也站起身,收起那只楠木盒子,向郎爷道别。

走出小酒馆,冷风一吹,酒意微微上涌。吕辰骑上自行车,往回家的路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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