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兴回到队伍时，鼻尖微微一动，便嗅到了空气中那股不对劲的凝滞。
篝火的焰舌舔舐着夜色，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扯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
孙悟空坐在一块青石上，嘴里叼着根草茎，那双曾看穿九霄、搅动三界的火眼金睛，此刻却黯淡无光，死死钉在地面的一点上。
唐三藏盘膝而坐，佛珠在指间飞速捻动，嘴唇开合，却没有半点经文声传出，心神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猪八戒和沙悟净则缩在一角，脑袋凑着脑袋，压着嗓子嘀咕，眼角的余光却像做贼一样，时不时地瞟向孙悟空和唐三藏，满脸的紧张不安。
“怎么了？”
李道兴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这片沉寂。
“一个个的，都丢了魂似的？”
“道兴兄弟。”
孙悟空抬起头，一口吐掉嘴里的草茎，眼神里混杂着三分挣扎，七分困惑。
“俺老孙有个疙瘩，想让你给解解。”
“说。”
“那白骨精……你当真就信她会改邪归正？”
猴子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透着浓浓的怀疑。
“俺老孙见过的妖魔鬼怪，比走过的路还多！嘴上说得比唱的还好听，转过头就把人连皮带骨吞下肚的，数都数不清！”
李道兴在他身边坐下，夜风吹得他身上的王袍猎猎作响。
他伸出手，重重拍了拍猴子那毛茸茸的肩膀。
“猴哥，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俺担心她继续害人！”
孙悟空咧开的嘴角猛地收紧，脸上的玩世不恭瞬间褪去，只剩下沉甸甸的凝重。
“那妖精亲口承认，吃了三四十人！这笔血债，是念几句经就能消得掉的吗！”
他猛地朝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耳语。
“万一她拿着你的令牌，打着你的旗号出去为非作歹，那咱们的罪过，可就捅破天了！”
李道兴听完，反而笑了。
跳动的火光映着他的侧脸，那笑容里藏着些什么，深不见底。
“猴哥，你觉得本王像个傻子吗？”
“那倒不是……”孙悟空下意识地挠了挠毛脸，他只是觉得这事儿办得太悬。
“那便把心放回肚子里去。”
李道兴的嘴角勾起一道神秘的弧线。
“本王给她的那块令牌，可不是什么寻常的铁片片。”
“上面，浸染了本王的大唐龙气。”
“她若心存善念，行积德之事，龙气便会主动温养其妖身，助她修行。”
李道兴话语一顿，语气骤然冰封。
“可她要是敢动半点害人的歪心思……”
“龙气会瞬间化作刮骨钢刀，从她妖体的最深处爆发，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且，”他压低声音，凑到孙悟空耳边，一字一句道，“那令牌，还是一个活坐标。无论她走到天涯海角，动了什么念头，想做什么事，本王……一念尽知。”
孙悟空那双金色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下一刻，两点星火被狂风猛地吹亮，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竟有这等神妙的宝贝？”
“自然。”
李道兴靠回原处，姿态闲适，却透着一股将一切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掌控感。
“本王拿出来的东西，岂会简单？”
当然，这番话，半真半假。
令牌确实沾染了他的气运，但反噬和定位的功能，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上的枷锁和震慑。
不过，用来安抚这只心思还算单纯的猴子，足够了。
“呼……”
孙悟空长长舒了口气，感觉压在心口的一块巨石终于被搬开。
“那俺老孙就放心了。”
“不过道兴兄弟，俺还有一问。”
“你说。”
“你究竟图个啥，非要收下那妖精？”
孙悟空是真想不明白。
“照俺老孙的性子，一棒子打杀了，魂飞魄散，岂不干净利落？”
李道兴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
他望向远方沉沉的夜色，目光穿透了黑暗，仿佛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
这个问题，终于触及了他此行真正的核心。
该如何向一只猴子解释，他要颠覆三界固有的秩序，要一手开创一个人与妖能够共存的全新时代？
他收回目光，直视着孙悟空的眼睛。
“猴哥，你觉得这天下的妖，都是坏的吗？”
“这……”
孙悟空一下被问住了。
他想起了花果山那些整日绕着他打转的猴子猴孙，想起了当年与他称兄道弟的牛魔王、蛟魔王……
“……也不全是。”
他低声喃喃，像是在对自己说。
“俺老孙自己，不也曾是别人口中，那个无法无天的妖猴？”
“这就对了。”
李道兴重重点头。
“妖有好坏，人分善恶，若只因一个‘妖’字，便一棒子打死，这不公道。”
“况且……”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奇特的魔力，引导着猴子的思绪。
“你想过没有，为何这满天下的妖怪，都跟疯了似的，前仆后继地想来吃唐僧肉？”
孙悟空眉头紧锁。
“传闻吃了能长生不老？”
“那是表象。”
李道兴摇了摇头，像一位布局天下的棋手，轻轻落下改变棋局的一子。
“真正的原因是，这方天地的妖族，没有出路。”
这声音明明不响，却像一柄万钧重锤，狠狠砸在孙悟空的心上。
“妖族修炼有成，摆在面前的，无非三条路。”
“要么，被天庭招安，去做个看门拴马的奴才，永无出头之日。”
“要么，被佛门度化，斩断七情六欲，做个无悲无喜的护法金刚，再不是自己。”
“若这两条路都不选，便只能做个朝不保夕的野妖，时时刻刻等着被路过的神佛‘替天行道’，积攒功德。”
“绝境之下，‘吃唐僧肉’这根能让他们一步登天、逆天改命的救命稻草，他们怎能不拼死去抢？”
孙悟空彻底沉默了。
他想到了自己大闹天宫后，被镇压在五行山下的那五百年。
风吹，雨打，饥食铁丸，渴饮铜汁。
那何尝不也是一种没有出路？
“那你的意思是……？”他开口，声音艰涩得像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
“给他们，第四条路。”
李道兴的瞳孔深处，万千星辰正在重新排列，勾勒出一副前所未见的宏伟蓝图。
“投靠我人族，为人族效力！”
“换取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换取受大唐律法保护的修行资源！”
“如此一来，天下作乱的妖少了，我人族的臂助却多了，此消彼长，一举两得！”
孙悟空的呼吸陡然急促。
他死死盯着李道兴，像是在看一个疯子，又像是在看一尊神只。
“妙！妙啊！道兴兄弟，你这脑子……真是……”
他激动得抓耳挠腮，竟有些词穷，最后只能狠狠竖起一根大拇指。
“不过……”
猴子忽然又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凑过来。
“俺老孙寻思着，这事儿，怕是没那么容易。”
“为何？”
“天庭和佛门，能答应？”
孙悟空的眼神里写满了忧虑。
“他们把人族当做收割香火愿力的韭菜地，把妖族当做筛选打手和坐骑的预备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把两边的肉都叼进自己嘴里？”
李道兴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充满了对那高天之上神佛的不屑与绝对自信。
“所以，我们不能急。”
“要像春雨润物，一步步来，一点点地，蚕食他们的根基。”
“等到人道大兴，如煌煌大日，普照三界之时，他们就算想反对，也无力回天了！”
一股久违的滚烫战意，从孙悟空的四万八千个毛孔里喷薄而出，直冲顶门！
刺激！
“刺激！俺老孙喜欢！这可比那劳什子西天取经，有意思一万倍！”
“那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李道兴的目光变得灼热，正式发出了邀请。
“废话！”
孙悟空一拳捶在自己覆盖着金色毫毛的胸口，发出闷雷般的巨响。
“俺老孙是你兄弟，不帮你帮谁！”
“只是……”他又想到了关键处，“万一佛门那边察觉了，派下什么罗汉菩萨来对付咱们，那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