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名和尚？
这个消息，让刚刚才缓和些许的殿内，空气再次绷紧。
车迟国国王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李道兴，等待着这位大唐亲王的示下。
李道兴脸上倒是没有半分意外，甚至还冲着唐僧挑了挑眉。
“圣僧，你看，你佛的信徒找上门来了。”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让他们进来。”
国王如蒙大赦，立刻高声传令。
片刻之后，一阵凌乱且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数百名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和尚，在一名白须垂至胸口的老僧带领下，涌进了宴会大殿。
他们每个人的身形都瘦得脱了相，眼神却亮得惊人。
一进殿，所有人的目光便死死锁定在了唐僧与孙悟空的身上。
下一刻。
以那老僧为首，所有和尚齐刷刷地跪倒在地，积攒了二十年的悲怆与委屈，在此刻化作震天的哭嚎。
“弟子，叩谢圣僧！叩谢大圣！”
“谢圣僧与大圣，救我等五百僧众脱离苦海啊！”
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与无尽的感激。
唐僧见状，心中酸楚，连忙上前搀扶，口中连道：“阿弥陀佛，众位长老快快请起。降妖除魔，乃是我辈分内之事，何敢当此大礼。”
孙悟空在一旁抓耳挠腮，金睛火眼眨了又眨，满心困惑。
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道兴兄弟在布局，那头猪在卖力，俺老孙和师父基本就在旁边看着，怎么功劳全成我们的了？
那老和尚被唐僧扶起，身躯依旧抖得厉害。
他指着唐僧师徒，老泪纵横地转向国王和满朝文武，声音因激动而尖锐。
“陛下，诸位大人，你们有所不知啊！”
“我等被那三个妖道迫害，日夜劳作，食不果腹，苦不堪言！期间，不少僧人不堪其苦，心生动摇，甚至想要还俗逃离！”
老和尚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浸透了神圣的意味。
“是五年前！”
“五年前的一天夜里，观世音菩萨于我等显圣，降下法旨！”
“菩萨说，此乃我等命中注定的一场劫难，亦是一场考验。让我们务必坚守佛心，耐心等待，不久之后，便会有一位自东土大唐而来的取经圣僧，带着他的高徒，前来解救我等！”
“菩萨慈悲，还为我等显化了圣僧与大圣的画像，与今日所见，分毫不差啊！”
老和尚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卷被汗水浸透得泛黄的画轴。
画轴展开，上面赫然是一个面容俊秀的和尚，以及一只毛脸雷公嘴的猴子。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车迟国国王和文武百官看向唐僧师徒的眼神，瞬间变了。
原来，这一切，早就是菩萨的安排！
唐僧亦是满脸动容，双手合十，朝着紫竹林方向深深一拜。
“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然而，就在这片神圣而感动的气氛中，一个轻笑声，无比清晰地响了起来。
“呵呵。”
李道兴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
他抬起眼，目光掠过那群激动万分的和尚，最后，精准地落在了面色煞白的唐僧身上。
“圣僧，我说的没错吧？”
李道兴的声音不大，却让殿内每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看。”
“你们的菩萨，早就知道她的信徒在这里受苦受难。”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剖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表皮。
“她不但没有第一时间出手解救。”
“反而告诉他们，这是‘劫难’，是‘考验’。”
“让他们……再多熬几年。”
“五年前？”
李道兴伸出手指，一根一根地掰着，像是在算一笔有趣的账。
“我算算啊，五年前，圣僧你好像还没出长安城吧？那场名动天下的水陆大会，也还没开呢。”
“啧。”
他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眼神里的讥讽几乎要溢出来。
“你说，他们是不是神机妙算。”
“把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这几句话，没有惊雷，没有轰鸣。
它们只是轻飘飘地钻进唐僧的耳朵里，却让他整个魂魄都为之冻结。
他脸上的感动与虔诚，瞬间凝固，然后寸寸碎裂，化为一片死灰。
是啊。
五年前。
菩萨就已经知道了。
她知道这里的僧人会受苦二十年，她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她知道孙悟空会出手。
她什么都知道。
她只是看着。
静静地，在紫竹林里，看着她最虔诚的信徒们，在这人间地狱里，又挣扎了整整五年。
为什么？
这……真的是慈悲吗？
就在唐僧心神剧震，信仰的根基开始剧烈动摇之际，那老和尚却因满腔的仇恨，完全没听出李道兴话里的杀机。
他猛地转向国王，义愤填膺地嘶吼：“陛下！我等听闻，陛下并未将那三头妖孽处死，只是将他们贬为‘顾问’？”
“不可啊陛下！”
“此等妖邪，残害我佛门弟子二十载，罪大恶极！理应将他们千刀万剐，神魂俱灭，方能彰显我佛门威严，以儆效尤！”
“对！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他身后，数百名刚刚还感恩戴德的和尚，此刻也跟着群情激奋地嘶吼起来。
他们一个个面目狰狞，双目赤红，哪里还有半分出家人的慈悲模样，倒更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李道兴冷眼看着这荒诞的一幕，连话都懒得再说一句。
他只是转过头，看着失魂落魄的唐僧，轻声问了一句。
“看到了吗？”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情人间的低语。
“这就是你想要弘扬的佛。”
“这就是你想要教化的信徒。”
“这样的佛，还是你心中那个，普度众生的佛吗？”
唐僧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抖得像是风中残叶。
他看着那些叫嚣着要杀戮、要剐刑的和尚，再想到那位“神机妙算”的菩萨，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旋转，崩塌。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下意识地、疯狂地转动着手中的念珠，口中反复、机械地念着。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啪嗒。
一声轻响。
那串陪伴他多年的念珠，应声而断，温润的珠子散落一地，滚向大殿的各个角落。
唐僧转身，踉踉跄跄地朝着殿外走去，像是在逃离这个让他窒息、让他信仰碎裂的地方。
车迟国国王本还盘算着，既然是菩萨安排，那顺水推舟扶持佛门，也能讨个好。
可当他看到这群和尚，竟敢当着大唐亲王的面，公然干涉国政，逼迫自己杀人时，他心中只剩下十二万分的厌恶与警惕。
他冷着脸，挥了挥手。
“来人，众位法师一路辛苦，带他们下去好生歇息，赏些斋饭。”
这便是赤裸裸的逐客令。
老和尚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几名高大的侍卫面无表情地“请”了出去。
一场盛大的庆功宴，就此无声落幕。
李道兴端坐在原位，看着唐僧狼狈逃离的背影，又瞥了一眼那些被架出去、兀自咒骂不休的和尚。
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这西行路上的第一课。
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