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久久不语。
他那张白净斯文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挣扎、迷茫,以及一种被现实反复捶打后的麻木。
他想反驳。
他想说,佛祖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指的是承担世间最深的苦难,以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去感化众生。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阴谋诡计去构陷一个妖怪,诱其犯罪。
可这些话涌到嘴边,他又生生咽了回去。
没用的。
跟这位王爷讲佛法,无异于对牛弹琴。
不,比对牛弹琴的下场更惨。
牛听不懂,至少不会反过来用一套更歪的理,把你驳得体无完肤,甚至让你怀疑自己信奉了一辈子的东西。
这位王爷,他能。
这才是最折磨心智的地方。
“圣僧,还在犹豫什么?”
李道兴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魔力。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用计,有违佛门正道?”
唐僧艰难地点了点头。
“出家人,不打诳语。”
“善哉,善哉。”
李道兴竟煞有介事地双手合十,学着唐僧的模样念了句佛号,神情肃穆。
“圣僧此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他清了清嗓子,那架势,仿佛要开坛讲法,论道解惑。
“佛门万法,不离因果。那小鼍龙霸占水府,鱼肉乡里,是为前因。我们今日路过此地,撞见此事,是为后果。”
“但这个‘因’,还不够大,不足以让我们对他施以雷霆惩戒,让他彻底悔悟。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更大的‘因’来催化它,那就是——绑架取经人!”
李道兴的语调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正气。
“我们不是在‘构陷’他,我们是在‘促成’他!是给他一个将心中之恶淋漓尽致释放出来的机会!让他犯下一个足以被人族律法与天道规则共同严惩的滔天大罪!”
“当他犯下此罪,我们再将他捉拿归案,让他切身体会人间疾苦,这便是‘果’!”
“有因有果,逻辑闭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这叫什么?这叫‘加速因果业报的显现进程’!是让他早日偿还罪孽,早日获得新生的机会,此乃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这套惊世骇俗的歪理,听得旁边的孙悟空抓耳挠腮,猴脸憋得通红,想笑又怕被师父记恨,只能拼命忍着。
猪八戒则听得双眼放光,连连点头,心中暗道:还是王爷有水平,这道理讲得,比佛经还深奥!
唐僧的脑袋里已经彻底成了一团浆糊。
加速因果?
促成犯罪?
这些词汇,在他的知识体系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王爷……佛法……佛法真不是这样的……”他有气无力地辩解,声音都带着颤。
“哦?那是哪样的?”
李道兴眉毛一挑,反问道:“难道是像某些大能那样,看见个妖怪,不管前因后果,便说一句‘你与我佛有缘’,然后强行度化,带回去当个看门坐骑?或是做个童子?”
“圣僧你说,那叫慈悲,还是叫绑架?”
唐僧瞬间语塞。
“圣僧,时代变了。”
李道兴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一位忧心忡忡的引路人。
“对付这些新时代的妖怪,就得用新时代的办法。”
“你那一套苦口婆心的说教,对付凡夫俗子尚可。但对付这些穷凶极恶、还自以为有后台的妖二代,你跟他说法,他跟你讲爹。你跟他说理,他跟你讲拳头。”
“所以,我们必须用他听得懂的语言来跟他交流。”
“先用计谋把他框进来,再用拳头把他打服,最后用我大唐的律法给他定罪,让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错在哪儿,该受什么罚。”
“这个流程,本王称之为‘教化’。”
李道兴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直刺唐僧的内心。
“至于‘不打诳语’……圣僧,当初若非你说了谎,用了计,悟空这头上的金箍,又是如何戴上去的呢?”
“还有,你是不是又想挨揍了?”
唐僧浑身一震,脸色煞白。
他彻底放弃了抵抗。
他发现,自己的每一次挣扎,都会被这位王爷用更刁钻的逻辑,更无情的现实,堵得哑口无言。
他累了。
心神俱疲。
“阿弥陀佛……”
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神情,仿佛已经预见到了自己被妖怪抓走后,是该被清蒸还是红烧的悲惨命运。
“贫僧……听凭王爷安排便是。”
“这就对了嘛!”
李道兴满意地打了个响指。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巧的玉佩,塞到猪八戒那肉乎乎的手里。
“呆子,听好了。此物名为传音玉,只要用力捏碎,我们就能立刻听到你的声音。”
“等你们被抓进水府,安顿下来之后,你就找个机会,对着它大喊‘救命啊’,记住,喊得越凄惨越好,明白吗?”
猪八戒接过玉佩,宝贝似的揣进怀里,把胸脯拍得嘭嘭响。
“王爷放心,这个俺老猪在行!当年在高老庄,俺就是这么喊的,熟练得很!”
李道兴满意地点点头,随后手臂猛地一挥。
“好了,计划开始!”
“悟空,小白龙,红孩儿,龙王,各守一方,布下天罗地网!”
“记住,动静要小,别惊了那条小鳄鱼。”
孙悟空等人立刻领命,化作几道几乎无法察觉的流光,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四周的山林水泽之中。
现场,只剩下了李道兴,以及即将“英勇就义”的唐僧师徒。
黑水河的河水,在阴沉的天色下,翻涌着不详的墨色浪花,拍打着岸边。
猪八戒找来几根枯木,胡乱捆扎成一个简陋到随时会散架的木筏,推入水中。
他搀扶着面如死灰的唐僧,颤颤巍巍地坐了上去。
“师父,您坐稳了……俺老猪……这就开船了……”
猪八戒的声音带着哭腔,演技浑然天成,仿佛此去黄泉,便是永别。
李道兴负手立于岸边。
他看着那艘小小的木筏,在黑色的浪涛中飘摇,像一片无助的落叶,缓缓滑向河心深处。
他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收敛,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