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皮纸坊的暗渠爬出时,指甲缝里还嵌着未刮净的皮屑,腥气混着硝石味,像块洗不掉的疤。眼前的巷子突然变得窄仄,两侧是青灰色的砖墙,墙头上爬满了暗红色的藤蔓,藤叶肥厚,捏碎了会渗出乳白的液汁,带着股甜腻的香,像化开的胭脂。
巷口的石墩上坐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妪,手里拄着根雕花拐杖,杖头雕成美人面,眉眼间涂着褪色的红粉,像张被水泡过的戏文脸谱。她见我走来,浑浊的眼珠突然亮了亮,嘴角咧开道缝,露出颗发黑的牙:“姑娘,来盒脂粉?”
我攥紧怀里的玉佩,碎口处的血痕被体温焐得发潮。巷子深处隐约有座朱漆小楼,门楣上悬着块金字匾,写着“醉春坊”,字迹被熏得发黑,笔画里嵌着些细碎的亮片,像撒了把碎镜。
“老身这脂粉,是用‘花露’调的。”老妪颤巍巍地举起个螺钿盒,盒里的脂粉泛着奇异的珠光,凑近了闻,甜香里裹着股铁锈味,“抹了能遮晦气,还能……记起些想不起来的事。”
螺钿盒的镜面突然映出张脸——不是我的,是张陌生女子的脸,眉梢点着颗朱砂痣,嘴角却淌着血,正对着我笑。我猛地别开眼,老妪的拐杖“笃”地敲在石墩上,杖头的美人面突然眨了眨眼,瞳孔是两个黑洞,深不见底。
“怕了?”老妪笑得更欢,蓝布衫下的手突然伸长,指甲涂着暗红的蔻丹,抓住我的手腕,“姑娘印堂发暗,定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来盒‘忘忧粉’吧,保准药到病除。”
她的指尖冰凉,像蛇的皮肤。我使劲甩开,螺钿盒“啪”地掉在地上,脂粉撒了一地,露出底下的东西——不是粉,是无数细小的鳞片,闪着银白的光,在地上蠕动,像活的虫。
老妪的脸瞬间沉了下去,拐杖重重砸在鳞片上,鳞片发出“咯吱”的脆响,溅出些暗红的液汁。“不识好歹!”她突然尖叫,声音像被捏碎的瓷片,“进了这巷,就由不得你了!”
转身往巷深处跑,身后传来拐杖拖地的声响,越来越近。朱漆小楼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暖黄的光,隐约能看见里面摆着排梳妆台,台上的铜镜反射出细碎的光,像无数只眼睛在眨。
推门的瞬间,一股浓烈的脂粉味扑面而来,甜得发腻,底下却藏着股尸臭。楼里空无一人,只有十几面铜镜对着门口,镜里的人影都不是我——有的梳着双环髻,有的绾着飞天髻,都穿着褪色的红衣,脸上涂着厚重的粉,嘴唇红得像血,正对着我缓缓转身。
“妹妹,来试试这新到的‘桃花膏’?”
镜里的一个女子突然开口,声音软得像棉花,她举起个玉瓶,瓶口飘出缕青烟,烟里浮出张脸,是皮纸坊里被剥了皮的那个书生,正对着我流泪。
我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梳妆台,台上的胭脂盒摔在地上,碎成几片,露出里面的膏体——不是胭脂,是团暗红色的肉,上面还连着根细筋,像人的嘴唇。
铜镜里的女子们突然笑了,笑声在楼里回荡,震得铜镜嗡嗡作响。她们的脸开始剥落,粉屑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肤,皮肤下的血管像蚯蚓般蠕动,胭脂顺着血管往下淌,在镜面上汇成小小的溪流。
“你看,我们都在等你呢。”最前面的女子伸出手,从镜里穿了出来,指尖的冰冷触到我的脸颊,“你的皮这么好,做成胭脂定是极美的。”
她的手腕上戴着只银镯子,和我娘的那只一模一样。我猛地想起脐带河上的幻觉,心脏像被那镯子勒得生疼。怀里的玉佩突然发烫,碎口处的血痕印在衣襟上,像朵开败的桃花。
“别碰她!”
楼外传来老妪的尖叫,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响。铜镜里的女子们突然惊慌起来,脸开始扭曲,像被什么东西撕扯。我趁机撞开后窗,窗外是条窄巷,巷壁上长满了带刺的藤蔓,刺尖泛着黑,像淬了毒。
刚跳下窗台,就听见身后传来铜镜碎裂的声响,回头看,朱漆小楼的门窗突然紧闭,金字匾“醉春坊”三个字淌下暗红的液汁,渐渐凝成个“葬”字。
窄巷的尽头是片荒地,荒地上堆着无数个空脂粉盒,盒里的鳞片已经干枯,像层硬壳。地埂上插着些木牌,牌上写着女子的名字,有的还画着简单的容貌,眉梢的痣、眼角的疤,都和铜镜里的人影一一对应。
其中一块木牌上,刻着“婉娘”两个字,旁边画着颗朱砂痣,和我娘临终前突然长出来的那颗一模一样。
风里的甜香突然变得刺鼻,荒地深处的藤蔓开始晃动,藤叶间露出些模糊的人影,都穿着红衣,脸上涂着厚重的脂粉,正朝着我缓缓走来。她们的脚步轻飘飘的,像没有骨头,走近了才发现,她们的脖颈处都有圈暗红的勒痕,脂粉正顺着勒痕往下淌,露出底下的白骨。
“来啊,一起做胭脂啊……”她们的声音像无数把梳子在刮玻璃,“你的皮,能做最好的‘醉春红’……”
我攥着玉佩往荒地外跑,玉佩烫得像块烙铁,碎口处的血痕印在掌心,灼得生疼。身后的藤蔓越缠越紧,红衣女子们的笑声越来越近,脂粉的甜香混着尸臭,像张无形的网,要把我困在这片堆满空盒的荒地里。
跑出荒地时,天边已经泛白。回头看,朱漆小楼的轮廓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像座巨大的胭脂盒,而那些红衣女子的身影,正一个个缩回藤蔓深处,脂粉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红痕,像无数支正在融化的口红。
怀里的玉佩渐渐冷却,碎口处的血痕却越发清晰,像在提醒我——那些藏在脂粉底下的,从来不是美丽的念想,而是被剥去血肉的骨头,和永远记不起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