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英雄喋血上海滩》第四部·第八十九章:冬至寒锋
(时间:1933年12月22日,冬至,上午9时许;地点:上海法租界,霞飞路“济仁堂”药铺后巷)
寒风卷着细碎的冰屑,抽打在冰冷的砖墙上。冬至的上海,寒意已深入骨髓。陈默拉低了毡帽帽檐,将半张脸埋进竖起的呢子大衣领口里,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寂静的后巷。巷口尽头便是霞飞路上车水马龙的喧嚣,但这窄窄的巷道,此刻却像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只有几只瑟缩在垃圾桶边的野猫,警惕地盯着这不速之客。
他紧了紧腋下夹着的油纸包,里面是几味寻常的草药——当归、黄芪、甘草。这是与“济仁堂”掌柜约定的接头信号。任务很明确:取走一份从南京辗转送来、关于日军近期在沪秘密增兵及囤积军需物资的详细情报。这份情报关系重大,直接影响着上海地下抵抗力量的下一步部署。上一章末尾,组织刚刚截获日伪特务机关可能对几个疑似联络点加强监控的风声,“济仁堂”药铺是仅存几个未被明确标记的据点之一,但也需极度谨慎。
药铺后门虚掩着一条缝。陈默侧身闪入,一股浓郁而苦涩的中药味瞬间将他包裹。光线昏暗,柜台后,穿着青色棉布长衫的老掌柜正埋头拨弄着算盘,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听到门响,掌柜头也未抬,只低声道:“先生抓药?方子带了么?”
“带来了。”陈默将油纸包轻轻放在柜台上,手指看似无意地在包裹边缘敲击了三下,又快又轻。“掌柜的,劳烦照方抓一副,要上好的当归,须得是甘肃陇西的才入得了药。”
掌柜拨算盘的手停住了。他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却异常镇定的脸,眼神在陈默脸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陇西当归确有,只是新到的这批,须得到后库给您找找。先生稍候。” 他转身掀开通往后库的蓝布帘子,示意陈默跟上。
穿过堆满麻袋和药匣的狭窄库房,空气中混杂着各种药材的气息。掌柜走到最里侧一个看似寻常的药柜前,熟练地按住柜角一个不起眼的木瘤,旋开暗格,取出一个薄薄的、用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册子,递给陈默。
“东西在里面,最新的动向。”掌柜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风声太紧,‘七十六号’(汪伪特工总部)的狗鼻子到处嗅,闸北的老李昨天下午失联了,在弄堂口被一辆没牌照的黑车直接绑走的。巡捕房那边也没动静,估计是凶多吉少。你路上务必小心,这份东西绝不能落在日本人手里!”
陈默心头一沉。老李是另一条情报线上的交通员,经验丰富,他的失联预示着敌人行动的加剧和疯狂。他迅速将油布包贴身藏好,牢牢固定在腋下的暗袋里,那份伪装用的药材则随意塞进口袋。“明白。掌柜的,你也多保重,必要时……”
话音未落,前堂突然传来一阵粗暴的拍门声和一个蛮横的吼叫:“开门!快开门!巡捕房查案!”紧接着是木门被猛烈撞击的“哐当”巨响!
掌柜和陈默瞬间对视一眼,瞳孔紧缩!巡捕房的查案不会如此粗暴,这分明是伪装!更大的可能是“七十六号”的特务,或者干脆就是日本宪兵队的便衣!
“快!跟我来!”掌柜反应极快,一把推开旁边一个装药材的大麻袋,露出后面一扇极其隐蔽、贴着墙壁仿佛与墙色融为一体的暗门。这是他早年为了躲避军阀抄家暗中修建的。“从这儿出去,后面通霞飞路旁边的弄堂!”
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柜台的翻倒声从前堂传来,敌人已经闯入!陈默毫不犹豫,闪身钻进暗门。掌柜迅速将麻袋推回原位,刚整理好衣襟,布帘便被粗暴地掀开!
几个穿着黑色短打、腰挎手枪的彪形大汉闯了进来,为首一人三角眼,一脸凶相,正是“七十六号”行动队的小头目马三。他枪口直接顶在掌柜的脑门上,阴恻恻地问:“人呢?刚才进来那个人呢?藏哪儿去了?”
掌柜面色发白,身体微颤,但眼神竭力保持平静:“什……什么人?刚才是位熟客抓药,抓完就走了,从后门走的。”他指了指通往后巷的那个小门。
“放你娘的屁!”马三一巴掌扇在掌柜脸上,打得他一个趔趄,嘴角渗血。“老子亲眼看着人进来的!给我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挖出来!”
特务们如狼似虎地扑向库房各处,翻箱倒柜,砸开药柜,药材撒了一地。马三亲自走到通往后巷的门边,猛地拉开,凛冽的寒风灌入。巷子里除了那几只受惊逃窜的野猫,空无一人。他狐疑地扫视着巷子两头,又回头盯着掌柜,眼神像毒蛇一样。
狭窄的暗道仅容一人弯腰通过,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尘土气息。陈默屏住呼吸,每一步都放得极轻,耳朵紧贴着粗糙的土壁,倾听着外面的动静。震动和模糊的喝骂声隐约传来,证明敌人正在药铺内疯狂搜查。他加快脚步,决不能辜负掌柜以生命为代价争取的时间。
暗道不长,尽头是一块活动的木板。陈默用力顶开少许缝隙,小心观察。外面是霞飞路旁边一条稍宽的弄堂,晾晒着几件旧衣服,相对僻静。确认暂时无人,他迅速钻出,反手将木板恢复原位,并用旁边的杂物稍作遮挡。他迅速脱下显眼的呢子大衣,翻出里面深蓝色的普通棉袄罩上,又将毡帽换成了一顶常见的旧毡帽,尽量融入街上普通市民的行列。
必须在敌人封锁路口前离开这片区域!陈默低着头,快步融入霞飞路人流。冬至时节,街上行人不少,提着年货或行色匆匆。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方向,尤其留意路边停靠的汽车和黄包车夫。
刚走出弄堂口不到五十米,身后药铺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砰——!”
陈默脚步一顿,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那枪声……是掌柜!他强忍着回头的冲动和胸腔内翻涌的怒火与悲痛,脚下步伐更快,几乎是小跑起来。他清楚,枪声一响,周围的敌人会更加警惕,封锁网会迅速收紧。
果然,不远处霞飞路巡捕房的方向,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几个路口隐约可见穿着黑色制服的巡捕开始设置路障盘查行人。更麻烦的是,陈默敏锐地捕捉到,在街角一家咖啡馆的橱窗后,一个戴着灰色礼帽的男子正拿着电话低声说着什么,目光不时扫向药铺的方向和他这边!那是敌人的眼线!
他立刻转身拐进旁边一条专卖旧货和杂物的支路“慈安里”。这里店铺林立,人流更杂,便于隐蔽。他在一个旧书摊前停下,假装翻看一本破旧的线装书,眼角余光警惕地观察着来路。没有尾巴立刻跟上来,但那咖啡馆里的眼线无疑已经注意到了他的大致去向。
情报必须尽快送出去!按照备用联络方案,如果“济仁堂”失陷,紧急联络点启用位于公共租界北京路上“大光明钟表行”的老板老周。但药铺出事,敌人此刻必然像疯狗一样四处搜寻逃脱者,通往公共租界的各个路口肯定布满了明哨暗卡。硬闯风险太大。
陈默的脑子飞速运转。他想起林风(军统上海站行动组组长,陈默的上线兼战友)之前提过的一个极其隐秘的单线联络点——位于法租界边缘,靠近南市的“德兴里”13号,一个独居的哑巴老太太家。这个点只有林风和他知道,启用次数极少,从未暴露过。老太太无儿无女,靠糊火柴盒为生,安全系数相对较高。眼下,这是唯一的选择!
他不再犹豫,立刻朝着“德兴里”的方向移动。为了迷惑可能的跟踪者,他采取了极其复杂的路线:先坐了一站电车,随即在拥挤的站台迅速下车混入人潮;接着连续穿过几条狭窄的里弄;在一个岔路口,他甚至快速进入一家成衣铺,假意看衣服,从后门穿出,走进了另一条弄堂。每一次转折都干净利落,利用地形和人流最大限度地甩掉可能的尾巴。
经过这番周折,确认身后暂时安全后,陈默才谨慎地靠近“德兴里”。这是一片典型的、拥挤破旧的石库门弄堂,居住的多是底层平民。13号位于弄堂中部,斑驳的木质大门紧闭。
陈默没有直接敲门。他像普通住户一样,走到弄堂口唯一的一个公共自来水龙头前,佯装排队打水。他排在队伍末尾,目光却牢牢锁定着13号的大门及周围的环境。弄堂里人来人往,提着菜篮的主妇、玩耍的孩子、收破烂的老头,一切似乎都正常。
水桶里的水渐渐满溢。就在他拎起水桶,准备离开水龙头这个固定观察点,想办法靠近13号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弄堂口走进来一个人。那人穿着一件半旧的棉袍,手里提着一个点心匣子,像是来探望亲友的。然而,就在他经过13号门口时,脚步似乎极其自然地、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扫过那扇紧闭的木门以及门上的铜环,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朝弄堂深处走去。
这个停顿转瞬即逝,在旁人看来或许毫无异常。但陈默的心却猛地一沉!那不是住户下意识的张望,而是带有明确目的性的探查!这个人的步态、眼神、那份刻意的“自然”,都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痕迹——是伪装成访客的暗哨!敌人果然厉害,连如此隐秘的备用联络点外围都已经被监视了!
情报在怀中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药铺掌柜生死未卜(那声枪响如同重锤砸在心上),老李失联,备用联络点暴露在敌人监视之下……原本计划中的安全路径被彻底堵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拖延一秒,日本人增兵部署的危险就可能加剧一分,上海的地下抵抗网络就可能面临更残酷的打击。
寒意,比这冬至的朔风更刺骨,无声地穿透了棉袄,沁入陈默的骨髓。他拎着沉重的、冰冷刺骨的水桶,站在喧嚣而冰冷的弄堂里,周遭是平凡市井的烟火气,背后却是步步杀机的深渊。那装着致命情报的油布包紧贴着心脏,每一次跳动都提醒着他肩负的重担和已然逼近的绝境。弄堂深处那个提着点心匣子的背影,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宣告着他最后一条隐秘通道的沦陷。下一步,该如何将这千钧之重的情报送出去?何处才是安全之地?沉甸甸的水桶从麻木的手指间滑落,“哐当”一声砸在结了薄冰的石板路上,水花四溅,引来几声惊诧的回头张望。而陈默的心,却随着这突兀的声响,瞬间坠入了更深的冰窟,目光死死锁住弄堂口——
只见一个戴着黑色圆框眼镜的黄包车夫,正慢悠悠地将车子停在阴影处,镜片后的双眼,锐利如刀锋般扫视着进出弄堂的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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