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我很坚定的说,对于这些所谓的乡村传说实在提不起兴趣。
村长叹息着摇摇头,挪动身体去拿西瓜盘挨着的一笔老烟杆,摇椅因力的改变而咯吱作响。
“你妈今天早辰心情还多好的嘛!”
我大惊,很快反应过来,知道我们的虚假关系在村长面前是瞒不住的,却没什么心虚,自然说道:“你说的是婆婆吧,她不是我妈,我也不是她儿子。”
“我晓得噻,啥子情况我大概也猜出来。”村长面色凝重,老迈的严肃爬上他那双沧桑的眼睛,他又摸索着,从烟袋里取出一小撮烟叶,娴熟的塞进烟斗。
这时我才有那么一丝紧迫感,顿时觉得这个村长不简单,只是扫一眼,便洞悉事物的来往去向。
滑轮式打火机的纯金属外壳泛着冷冽的光,生着老茧的大拇指扣在滑轮上,摩擦出嘶哑的低鸣。
一下、两下,
村长仿佛是习惯了,认为第三下一定会等来他期待的热烈,所以在第三次滑动时,提前伸出脖子。
露出的烟叶像是脱水之人弯下的腰身,从出火口捧一勺泉水。那朵解渴的赤焰如约而至,却是鼓动柔弱的气势。
比起屋檐之外的一片金黄,它更如同拼尽全力从打火机里面钻入拥挤的空气,无法适应,若搁浅的鱼一样抽搐,仅仅足够点燃一束缓解口渴的烟叶。
村长深吸一口,那股旱烟特有的浓烈似雾,大热天从他薄而苍白的嘴唇翕出,拂过灰白的胡须,漫天飞舞。这座老院子充斥着初见的旧的味道。
“豁你的噻,小馨昨晚些就跟我说咯!”最后一抹余音缭绕的烟雾伴随他的话而流出,村长发出老顽童般咯咯的嗤笑。
“……”我强颜欢笑:“哈哈,村长大人真幽默……”
村长又吞吐一口烟,仰头望着村子上空被正午研磨的快要涣散的蓝,回味的眼神仿佛要诉说一段很长的故事:“小春(婆婆)是这个村头嘞老住户咯,我们早就认得到噻!”
“哦?”我那没救的脑补功能发作了,忍不住用狗血的小说思路去捕风捉影。
难道,村长和婆婆以前是老相好?
村长又说:“小春以前长得多乖的嘛!最开始虽说没啥子文化,但勤快得很!皮肤遭太阳晒得黢黑,不过还是遮不住她天生的好底子!”说着说着,眼神开始迷离。
我有些坐不住,这痴迷的相,该不会真如我所想的那样?如果是,那也太戏剧了。乡村版的都市言情,我不爱听啊!
顿了顿,我客气的回道:“看不出来婆婆以前是个美女,现在她也不丑……”
村长扶着摇椅的把手,腰杆子挺起来,挪了挪屁股让身体姿势更加端正,“唉,好造孽哦!要是她儿子没遭那个事,她现在应该还跟她老公开开心心在村头过日子。”
“啥事啊?”我好奇的打问。
村长眼神暗淡,看淡一笑,“都过去咯,说起来伤心!从那以后啊,小春天天闷起脑壳遭罪,总觉得是自己害了娃儿。她老头儿心疼她嘛,想劝她想开点儿,哪晓得一开口就遭她吼起走,她心尖尖上还怪她老头儿也有份儿噻!”
“然后呢?”本来不感兴趣的我,现在当起了听众。
村长沉思片刻,又抄起打火机,大拇指机械的往滑轮上一擦。奇怪的是,这次一下就起火了,微弱的火苗宛若一根孤零的海草跳动。
“好多人崩溃嘞起头,就是这么点儿大嘞火星儿噻!轻轻一逗,裹得严严实实嘞叶子烟边边就慢慢烧起,最后烧得精光,变成灰灰儿飘到天头去咯。你晓得不嘛,做叶子烟要种、要摘、要晒、要炕、要包,搞半天哦,结果烧起来就几哈儿的事情!好不公平哦,但是又现实得很!”
我的目光从村长挑着烟杆的手指移动,最后落在闪烁红点的烟嘴上。那灼灼的飘散醇厚旱味的枯色,止不住的灼空,留给这片希望的土地,一抹苦涩。
心情一下子冷落,体汗的挥发所带来的凉意清晰,我没力的说:“这就是我为什么害怕拥有的原因,因为幸福攥的再紧,也难保流失的一天。我好怕,没来得及消化甜蜜,又要经受千刀万剐的苦难。假如拥有的结果是失去,不如不要拥有。”
村长惊奇的看了我一眼,烟雾呈上升趋势从他口里奔腾。他思索半晌,那具结实的老骨架没有了闲适的心情,坐起来,手肘撑着把手,上身侧倾向我。
那把老烟杆也就顺势倒立,不小心磕在摇椅的竹藤支架上,一小撮烟灰身先士卒飘零到地面,如黑白的散花。
村长看着我,眼里绽着老年人特有的柔慈,用烟杆指着长板凳上的西瓜,意味深长的说:“这儿又西瓜,你吃不吃嘛?”
我之前已经一口气喝了好多水,西瓜也吃好几片了,现在不渴,肚子也有点撑,“等会儿吧。”
“等一哈?等一哈就刹割了!你等到西瓜,西瓜不等你!搞快噻!”
总觉得话中有意,我也知道是什么意思,没想到乡下人也爱搞象征手法。
我大脑里翻转百遍,西瓜象征美好的事物,吃西瓜象征什么就不用说了。大部分犹豫都是在思考我该装傻充愣,还是稍微文质一点,与村长坐而论道。
踌躇一小会儿,我还是选择了装哔,自以为是道:“吃西瓜容易,万一我不适合西瓜,或者西瓜不适合我,岂不是辜负了西瓜。”
“你这话说得撇脱!你第一回看到西瓜就盯起不放,又喜欢吃,结果西瓜切成块块儿摆在盘子头,她就在那儿等到你吃它,你龟儿子偏不吃,你娃就是个哈儿!”
“什么!”我纳闷,他身为一村之长,谈吐怎么一会儿哲理,一会儿粗鄙的。
村长皱着眉头,一副“你这人顽固不化”的表情,连抽两口烟,“盯倒我爪子?我说嘞有问题嗦?喜欢就吃噻,有西瓜都不吃是瓜娃子!”
我被说的有点急,当即反驳:“为什么那么多人吃西瓜闹肚子啊,因为他们吃之前就没考虑过合不合适。长久的关系,需要理性的思考与判断,还有周密的准备和精打细算。假如我还没有这个能力去经营我与西瓜的感情,我吃她就是不负责。”
村长这人多少有点厌蠢,完全不顾我只是第一次见面的客人,当场举起烟杆,烟斗底部轻轻敲打我的头,“你个哈麻批,说啥子瞻前顾后哦!吃西瓜本来就是凭感觉的事情噻!”
我摸着被敲的脑壳,委屈巴巴装可怜:“可是我身为启蒙运动后的人物,更应该专注理性思考啊,我这么做也是为了长久维持吃西瓜的快乐。”
“瓜娃子!你要先搞一哈,才晓得安逸噻!理性是在啃西瓜嘞过程头慢慢升起来嘞,你连对西瓜最基本嘞喜欢都不敢逮倒,你还拿啥子谈理性嘛!”
我累了,耸拉脑袋,目视前方摇曳的油菜花田,干脆什么也不去想了。
很快,我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