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他身边那个梳着双丫髻、穿着花布裙的小女孩,瞪着那群家丁,满脸愤恨。
家丁们懒得和孩子计较,只恶狠狠盯着老道士:“好哇,你这老东西!”
“请你看个风水,我们老爷仁善,还特意多赏了银钱,中午厨房特地给你加了红烧肉配鸡腿。”
“你倒好,不知好歹,竟敢胡说八道,说什么我们老爷活不过三月!”
“哼,念你年迈,饶你不死,赶紧滚蛋!”
骂完,几人转身回府,“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唉,凡夫俗子,眼界浅啊。”
老道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慢悠悠站直身子。
小女孩翻了个白眼:“人家请你来看风水,你就安分看呗,拿了钱咱就走人。
偏你贪心不足,非得往人家主子头上乱讲!”
“这下可好,工钱也没了!”
“这个嘛……”老道士挠了挠后脑勺,讪笑着:“一时没忍住,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出来了。”
“还‘心里怎么想’?你是胆大包天、口无遮拦!”
小女孩叹口气,神情老成得不像个孩子:“钱没了,接下来吃什么?”
“别愁,饿不着。”老道士笑呵呵地从怀里摸出两块大洋,“上次青城那位先生给的,还有剩呢。”
“这可是最后两块了吧?”小女孩没好气地说:“花完了怎么办?”
“车到山前必有路。”老道士挺起干瘦的胸膛,拍得啪啪响:“饿不死的!走,爷爷给你买糖葫芦去。”
“喏。”
一串鲜亮的糖葫芦递到小女孩眼前,伴随着一道温和的声音:“老道长,有缘啊。”
两人同时一怔。
老道士缓缓抬头,迎上一张清朗的笑脸。
剑眉斜飞入鬓,鼻若悬胆,肤色如雪,五官俊秀得近乎不真实,唇角轻扬,笑意淡淡,宛如仙人落凡尘。
“苏……苏先生?”
老道怔了片刻,才脱口喊出那个称谓,神色间满是惊疑:“您怎么……会在这里?”
“缘分到了,自然就遇见了。”苏荃轻笑着打量他一眼,“瞧你气色,倒是比从前强多了。”
见那小姑娘盯着自己手里的糖葫芦直咽口水,却始终不敢伸手接,眼神里全是戒备。
苏荃不禁一笑:“别怕,今儿不是来找你爷爷算命的。
多年不见,遇上了说说话罢了——拿着吃吧。”
小姑娘迟疑了一下,终于小手一伸,把那串红艳艳的果子接了过去。
“还没吃饭吧?我也没动筷,不如一块儿吃点?”
张吉略作踌躇,终是没推辞:“那就叨扰苏先生了。”
既然是请客,总不能蹲街边摊儿对付一口。
昌城本就是人口稠密的大埠,酒楼林立,热闹得很。
苏荃挑了家干净敞亮的馆子,谁知刚进门就被伙计告知二楼全包了,只能在一楼落座。
他也无所谓,随意寻了张桌子坐下,老道带着孙女对面而坐。
“还未请教先生师承名号。”
苏荃慢悠悠摆弄着茶盏,随口道:“茅山门下,苏荃。”
“您就是那位苏真传?”张吉猛地睁大眼。
“嗯?”苏荃略感意外,“你也听过玄门这一行的事?”
“这……”老道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虽说我不懂多少,算不上个正经道士,但也偶尔听些风声,您的名头嘛……自然是早有耳闻。”
说着叹了口气,连连摇头:“哎呀,当初在青城,我还胆大包天地想给您测个命格,现在回想起来,能活到今天没当场倒下,恐怕真是祖宗积德!”
说完拱手一礼:“老朽姓张,名叫张吉。
这是我家小孙女,叫张小狗,打小没了爹娘,一直跟着我过日子。”
话音未落,菜已上桌。
小女孩正抱着一只鸡腿啃得满脸油光。
叫“小狗”倒也不稀奇。
那时候的人迷信,名字起得越粗贱,孩子越容易养活,什么狗剩、铁柱、粪娃儿之类的名字比比皆是。
“张老近来日子不太好过吧?”苏荃目光扫过张吉衣裳上的脚印和脸上未消的淤青。
“唉,习惯了。”张吉苦笑两声,“咱这行当,挨几下也是常事。”
“还不是你嘴欠!”小姑娘撂下鸡腿,瞪了他一眼,“每次都说得好好的,眼看钱要到手了,你非得多嘴一句。”
“结果钱没挣着,反倒被人拖出去踹了一顿。”
“我是好心!”张吉挺直腰板,一脸正气,“我看他们面带煞气,恐有血光之灾,这才提醒一二。”
小女孩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低头继续啃她的鸡腿。
显然,在她心里,这位爷爷不过是靠耍嘴皮子骗钱的江湖术士罢了。
“就没想过传她点真本事?”苏荃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张小狗。
答案其实很明显——张吉压根不想让她接手这一行,甚至有意让她觉得那些都是哄人的把戏。
“女孩子家学这些做什么?”张吉笑了笑,“咱们这门手艺是要折阳寿的,干一辈子,有几个能安安稳稳活到老?我要是真教了她,将来死了下去,她爹妈还不找我拼命?”
苏荃点点头,没再追问。
两人便东拉西扯聊了些这些年走南闯北的见闻。
旁边的小姑娘听着听着,神情渐渐古怪起来——这年轻男人说起事来,竟比自家爷爷还能神吹!
正说得热闹,门外忽然噼里啪啦响起一阵鞭炮声。
紧接着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穿锦缎长袍的老者拾级而上,掌柜亲自迎出门外,满脸堆笑:“哎哟,金老爷来了!”
“二楼早就备好了,专等您呢!”
那老者走在前头,看年纪少说也有八九十,可脚步稳健,腰杆笔挺,连拐杖都不用,笑声洪亮:“辛苦掌柜的了!”
“您可是今儿的寿星公,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楼上请!”
掌柜引路,众人浩浩荡荡往二楼去了。
张吉望着那背影,低声嘀咕:“前两天挨的那一顿打,就是因为他。”
“怎么说?”苏荃眉毛一扬。
“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张吉苦笑了一下,“金家请人来看风水,我虽说本事不精,好歹也懂些门道,就被叫去走了一趟。”
“看完风水后,正好碰上那位金老爷,一时兴起,就顺手给他卜了一卦。”
“谁知这一算不得了——命格显示大限将至,怕是撑不过这几日。
我这人性子急,嘴上又没把门,话就脱口而出了。”
“那你被打一顿,还真不冤。”苏荃斜眼瞧着他,神色里带着几分揶揄。
细想也是。
金老爷本就年事已高,偏偏今日又是寿辰。
一个外来的道士,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说他活不了几天就要咽气,换谁能忍?
要不是金老爷涵养好,当场让人拖出去乱棍打死都不稀奇。
“确实该打。”张吉叹口气,“就是这张嘴,总管不住自己。”
苏荃听了忍不住轻笑,倒觉得这老道有趣得紧。
金家在昌城是数一数二的望族,家底厚实,势力盘根错节。
这次老太爷过寿,城里有头脸的人物几乎全来了,酒楼二楼以上都被包了下来,热闹非凡。
若非金老爷亲自拦着,只怕整座酒楼都得清场。
宾客来往不断,络绎不绝。
张吉一边喝酒,一边悄悄打量那些登楼的人,偶尔低声对苏荃点出几人近况——有人即将飞黄腾达,也有人灾祸缠身,避无可避。
苏荃听得微微动容。
这老道士嘴上总说自己半瓶晃荡,可这番推演之术,却着实有些真功夫。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