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了一夜,待将苏员外之事处置停当,天色已然大亮。凌云只觉得身心俱疲,只想赶紧回长街镇的宅子里好生歇息。来时乘坐的官轿还停在县衙,他懒得再等,便决定步行回去。
长随李四跟在身后,主仆二人穿行在渐渐苏醒的街市上。行至一处香火不算旺盛的送子观音堂前,凌云忽然瞥见庙门口停着一顶颇为精致的小轿,轿旁侍立着两名身材健硕、面无表情的健妇,宛如两尊女金刚,气势迫人。
李四眼尖,低声道:“阿郎,您看,那不是苏小娘子家的轿子和两个婢女吗?”
凌云闻言,脚步一顿,望向那寂静的庙门,心中不由泛起一丝感慨。再精明强干的女子,遇到无力回天的困境时,也难免会求助于这些虚无缥缈的神佛之力。他摇了摇头,一种混合着怜悯与些许优越感的情绪涌上心头。
“看来这位迷途的小娘子,也需要人开解开解。”凌云对李四说了一句,便整了整衣冠,迈步欲向庙内走去。
刚至庙门台阶下,左边侍立的健妇便横跨一步,伸出粗壮的手臂拦住去路,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这位郎君请留步,堂内现有女眷祈福,不便打扰。”
凌云正想自报家门,却听得“吱呀”一声,庙门从里面被轻轻推开。
一名女子款步而出。只见她身着一袭月白底绣淡紫缠枝莲纹的襦裙,外罩一件烟霞色的薄纱帔子,身姿窈窕,步履从容。虽以轻纱覆面,看不清全貌,但露出的额头光洁饱满,一双柳眉如远山含黛,眼眸似秋水横波,清澈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坚韧。青丝如墨,仅用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松松绾起,几缕碎发垂落鬓边,更添几分我见犹怜的风致。整体气质古典雅致,宛如从古画中走出的仕女,却又隐隐透着一股不容小觑的干练之气。
正是苏小娘子。
她见到站在门外的凌云,似乎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优雅地敛衽一福,声音透过面纱传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与恭敬:“凌大人万福。”
凌云见她这般模样,心中那点“开解”之意更盛,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开启说教模式:“苏小娘子,晨安。俗语云,求人不如求己。遇到难处,当思解决之道,寄望于泥塑木雕之神佛,岂非缘木求鱼?这世间之事,终究要靠自家谋划……”
他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自强不息、人定胜天的道理,自觉言辞恳切,发人深省。
苏小娘子耐心地听着,并未打断,直到凌云说得口干舌燥,暂时停歇,她才微微屈膝,再次一福,语气平静无波:“郎君……凌大人说得极是,金玉良言,妾身受教了。”她似乎一时口误,迅速改了过来,“只是,妾身此番前来,主要是顺带向庙里收取些香火钱账,并非专程祈福。”
“呃……”凌云一番高论仿佛打在了棉花上,顿时有些语塞。
恰在此时,庙里一个知客僧匆匆追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叠好的黄色符纸,满脸歉意地对苏小娘子道:“女施主恕罪!方才小僧疏忽,拿错了符箓。这张才是加持过的送子灵符,请女施主收好。”
苏小娘子闻言,露在面纱外的肌肤瞬间染上了一层明显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她飞快地接过符纸,塞入袖中,动作略显慌乱。
凌云在一旁看得分明,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乐了,调侃道:“啧啧,双十年华的未出阁小娘子,来这送子观音堂求子……倒也是一桩奇闻。看来,是在下思想迂腐,见识浅薄了。”
苏小娘子羞得几乎要找个地缝钻进去,好在有面纱遮挡。凌云见她窘迫,也不好再穷追猛打,便没话找话道:“那个……令尊之事已了,我已让人送他回府将养了。”
苏小娘子这才稳住心神,再次郑重一福,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多了几分真诚:“多谢凌大人宽宏大量。家父性情执拗,昨日多有冒犯,给大人添了麻烦,妾身代家父向大人赔罪了。”
凌云看着她这般进退有据、处事得体的模样,心中越发奇怪,苏员外那头又倔又莽的“犟驴”,是怎么生出如此玲珑剔透、堪称女中豪杰的女儿的?
为了掩饰尴尬,也为了显摆一下自己并非只懂刑名,也通经济,凌云便将昨夜从苏小吏那里听来的、关于丝织行当的那套“商场如战场”、“借力打力”的生意经,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说得头头是道。
然而,他话音刚落,却见苏小娘子露出的那双妙目中,闪过一丝极其古怪的神色,似乎想笑,又强自忍耐,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
旁边的健妇甲可没那么多顾忌,心直口快地说道:“咦?这位郎君,你说的这些,怎么跟我家小娘子平日里挂在嘴边的话一模一样?什么‘刘备曹操’、‘联吴据险’的,小娘子常说的!”
凌云:“!!!”
他瞬间僵在原地,脸上得意的笑容凝固了,只觉得脸颊阵阵发烫。这简直是……抄袭撞上原作者!大型社死现场!
苏小娘子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如同清泉滴落玉盘,又似铜铃摇响空谷,清脆悦耳,仿佛带着百灵鸟跃上枝头的欢快灵动,在这清晨的庙宇前回荡。
凌云听着这难得的笑声,一时竟忘了尴尬,只觉得这声音无比动听,恨不得她能多笑几声。
苏小娘子笑过之后,见凌云呆愣的模样,连忙以袖掩口,止住笑声,但眼角的笑意却藏不住。
凌云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位心思玲珑、俨然是商业奇才的苏小娘子,再想到自己正愁如何在那即将到来的丝织业变局中分一杯羹,一个绝妙的主意瞬间涌上心头。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窘迫,正色道:“那个……苏小娘子,昨夜之事已了,你我两家既已……咳咳,有了新的约定,过往种种,便让它随风而去吧。我先回家歇息,后面……或许有一桩大买卖,想与小娘子仔细商议。我自然是信得过小娘子的,想必……小娘子如今,也是信得过在下的吧?”
说罢,他不等苏小娘子回答,对李四使了个眼色,主仆二人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快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