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虚惊一场
王超蹬着自行车，后座上载着刚在公园玩得筋疲力尽的王刚和王玥。夏日的黄昏拉得老长，橘红色的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墙面上，拉得很长。弟弟妹妹的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是玩累了，靠在王超的背上昏昏欲睡。
刚拐进胡同口，一股异常热闹的气氛瞬间冲散了傍晚的宁静，也惊醒了后座上睡意朦胧的两个小家伙。只见左邻右舍的男女老少，有的端着板凳，有的拿着马扎，还有的干脆夹着几张旧报纸，全都兴高采烈地朝着胡同口外的方向涌去，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过节般的期盼笑容。
“放电影啦！机械厂操场放电影！《铁道游击队》！”一个半大小子像阵风似的从他们身边跑过，边跑边扯着嗓子喊，声音因兴奋而有些尖锐。
这声呼喊像是一针兴奋剂，瞬间注入了王刚和王玥的身体里。王刚在后座上猛地直起身子，睡意全无，用力摇晃着王超的腰：“哥！哥！放电影！是打仗片！咱们快去看！”王玥也彻底清醒了，扭过头，一双大眼睛眼巴巴地望着王超，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摇晃：“大哥，看电影！我要看电影！”
这年头，文化生活匮乏，露天电影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无疑是最重要、最受欢迎的娱乐活动，堪比过年。那方白色的幕布，能变出另一个世界，承载着无数人的欢笑、惊叹与向往。
王超看着弟妹，那渴望到几乎发光的眼神，自己的心也活络起来。他脚下用力，加快速度蹬车回家，“哐当”一声把自行车停在院墙边。
院子里，李秀兰和王红也听到了消息，正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小板凳和蒲团。王建国虽依旧没什么表情，默默卷着烟卷，但那动作明显比平时快了些，眼神也不自觉地往门外瞟，显然是准备一起去了。
“爸，妈，咱们也去吧？”王超一边帮着拿板凳，一边问道。
“去！都去！热闹热闹！”李秀兰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利落地拍了拍身上的灰，“你张婶说是七点半开始，咱得赶紧去占个好位置。”
一家人锁好门，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如同汇入大河的溪流，一起涌向城西的机械厂大操场。天色渐暗，墨蓝色的天幕上开始点缀起稀疏的星子，而操场上却已是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
白色的幕布早已支起，在晚风中微微晃动。放映机旁，钨丝灯泡发出昏黄的光，围满了好奇的孩子们，他们指着机器问东问西。喧闹声、呼喊声，交织在一起，混合着空气里弥漫的尘土和汗水的气味，共同酿造出，这独属于露天电影的热烈而鲜活的气息。
王超护着家人，凭借着身高优势，好不容易在靠后一些、但视角还算不错的地方找到一小块空地，一家人赶紧摆开小板凳坐下。王刚和王玥像两条初次下水的小泥鳅，兴奋得坐不住，在人群的缝隙里钻来钻去，被王超严厉喝止后才不情愿地老实坐下，但两颗小脑袋还是像拨浪鼓一样，不停地东张西望，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终于，放映机上的胶片开始转动，一束光柱投射到幕布上，音乐响起，电影开始了，果然是《铁道游击队》。幕布上，英勇的队员们飞车夺枪、炸桥梁、智斗鬼子，情节紧张刺激，引人入胜。观众们看得如痴如醉，每到精彩处，便爆发出阵阵喝彩和掌声。王超也渐渐看得入了神，沉浸在这纯粹而热烈的集体氛围之中，暂时忘却了所有关于赚钱、关于未来的筹划。
然而，电影放到约莫一半，正值游击队与鬼子激烈交锋的高潮段落，枪声、呐喊声震天响时，坐在王超旁边的王刚突然带着哭腔用力扯他的袖子：“哥！哥！不好了！小玥不见了！刚才……刚才她还在我旁边挤着呢！”
这一声如同晴天霹雳，在王超耳边炸响。他猛地扭头，心脏骤然缩紧——果然，原本紧紧挨着他和王刚坐着的小妹王玥，那个穿着蓝底白花小褂子的身影，座位上空空如也！只留下一个小板凳孤零零地放在那里。
“什么？”旁边的李秀兰也听到了，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手里刚剥好的一小把瓜子“哗啦”一声全撒在了地上。
王建国“嚯”地站了起来，他那高大的身躯在坐着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声音因焦急而异常沉闷响亮：“小玥！王玥！”
王红也慌了神，带着哭音喊道：“小玥！小玥！你在哪儿？”
一瞬间，王家一家人全都乱了套。周围的观众被他们的动静惊动，纷纷投来关切、疑惑的目光。这年头，丢孩子可是天大的事，尤其在这种人多眼杂的电影散场时分，确实流传着一些关于人拐子趁乱拐带小孩的可怕传言。各种不好的猜想开始在一些人的眼神里交换。
“别慌！都别慌！”王超强迫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尽管他自己的心脏也在胸腔里“砰砰”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他迅速对父母说，声音刻意压得低沉而有力：“爸，妈，姐，你们就在这附近找，大声喊她名字！问旁边的人看没看见！我去找人帮忙堵住操场的几个出口！”
他立刻起身，凭借着记忆和身高的优势，在拥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奋力向前挤去，身体像楔子一样，硬生生开辟出一条缝隙。他焦急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目标是张胜利家通常看电影的位置。
幸运的是，没挤多远，就在靠前一些的左侧区域，看到了张胜利和他对象小芳的身影，旁边竟然还坐着赵卫国、孙志刚等几个平时要好的哥们儿。
“胜利哥！卫国！志刚！帮个忙！急事！”王超冲到他们面前，语气急促而严峻，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张胜利正看得起劲，回头一看王超这脸色，心里“咯噔”一下，立刻站了起来：“咋了？出啥事了？”
“我妹妹小玥不见了！就在刚才，在我们座位那边丢的！”王超语速极快，“估计是被人群挤散了，或者自己跑开玩去了。我最怕有人拐子，麻烦哥几个赶紧去操场几个出口帮忙守着，仔细看着点有没有人，抱着或者拉着像小玥那么大的小姑娘往外走！我再去别处找！”
“行！你放心！包在我们身上！”张胜利二话不说，脸色也凝重起来，对赵卫国和孙志刚一挥手，“卫国，你去东门！志刚，你去西门！我去南门！小芳，你就在这等着，也留意着点周围！”几人像是接到了战斗命令，立刻分头行动，矫健地钻进人群，瞬间消失在各个方向。
王超的心稍微定了一点点，但焦虑丝毫未减。他又找到附近几个相熟的邻居，像隔壁院的刘大爷、前街的李婶，简单快速地说明了情况。热心的邻居们一听孩子丢了，也都纷纷行动起来，有的帮着在座位附近仔细翻找，有的站起身向更远处张望，呼喊着“王玥”名字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加入到了电影的音效中。
一时间，以王家座位为中心，一场寻找王玥的紧急行动，在这喧闹震天的电影场中悄然却又紧张地展开。王超像一头焦躁不安的豹子，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一样，扫视着周围每一个可能藏匿小孩的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个矮小的、类似的身影。
李秀兰带着哭腔的呼喊，王建国沉闷而焦急的叫声，在人群的喧嚣中顽强地回荡。王红则一边踮着脚四处张望，一边不住地用手背抹着控制不住流下来的眼泪。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电影里激烈的枪战声和激昂的音乐，仿佛成了折磨人的背景噪音。王超的心随着寻找无果，而一点点沉下去，像是坠入了冰窖。各种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往脑子里涌：张胜利他们守住路口了吗？会不会有疏忽？妹妹到底跑哪去了？是不是真的遇到了坏人？要是找不回来……他简直不敢想象父母会怎样，这个家会怎样……
就在王超感觉自己，快要被恐惧和绝望吞噬，手脚都有些发凉的时候，一个住在操场附近、平时和李秀兰关系不错的王大妈急匆匆地挤了过来，一把拉住正在四处张望、几乎要瘫软的李秀兰：“秀兰！秀兰！别慌！别慌！你家小玥是不是扎两个羊角小辫，穿蓝底白花的新褂子？”
“对对对！就是就是！王大妈，您……您看见她了？”李秀兰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一根浮木，反手紧紧抓住王大妈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哎呦！那就对了！在那边，操场最边上靠墙根那个公共厕所门口蹲着呢！正哭呢！我家那口子刚去解手看见的，说看着像你家小玥，赶紧让我跑过来告诉你们！”
公共厕所！王超一听，脑子里“嗡”的一声，立刻像离弦之箭般，朝着操场边缘公共厕所的方向狂奔过去，也顾不得撞到人了。王建国、李秀兰和王红也跌跌撞撞、心几乎跳出嗓子眼地紧跟在他后面。
跑到厕所附近，借着远处幕布反射过来的微弱光线和朦胧的月色，果然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墙角的阴影里，正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抽噎噎地哭着，那蓝底白花的小褂子格外醒目——不是王玥是谁？！
“小玥！”王超一个箭步冲上去，几乎是扑过去的，一把将妹妹紧紧、紧紧地抱在怀里。那温热的、小小身体的存在，让他悬到喉咙口的心终于“咚”地一声落回了原处，一阵巨大的虚脱感袭来，浑身竟有些发软，额头抵在妹妹小小的肩膀上，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了一口气。
“小玥！我的闺女啊！你可吓死妈了！”李秀兰扑过来，一把从王超怀里抱过女儿，紧紧搂住，放声大哭起来，刚才所有的恐惧、担忧、绝望都在这一刻化成了决堤的泪水。
王建国也赶到了，看着完好无损、只是受了惊吓的小女儿，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汉子眼圈也红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大手，重重地按在王超的肩膀上，那力道，传递着无声的激动与安慰。王红则在一旁不停地掉眼泪，一边哭一边笑。
原来，王玥看电影时突然想上厕所，看大家都看得入迷，叫王红也没反应，就自己偷偷溜出来找厕所。这年头公共厕所灯光昏暗，环境也差，她上完厕所出来，发现天已经全黑了，周围全是陌生的人和嘈杂的声音，完全辨不清方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四周黑黢黢的，陌生的环境让她一下子害怕极了，又不敢乱跑，只能蹲在熟悉的厕所门口的墙角，越等越怕，最后害怕得哭了起来，又不敢大声哭，只能小声地抽噎。
虚惊一场！但这“一场虚惊”，却足以让全家人魂飞魄散。
王超抱着还在轻轻抽泣的妹妹，心里充满了后怕和无比的庆幸，手臂不自觉地又收紧了些。他赶紧让情绪稍微平复些的王红，去通知还在帮忙四处寻找的邻居和张胜利他们，就说孩子找到了，万幸万幸。
张胜利、赵卫国、孙志刚几人闻讯气喘吁吁地跑来，看到被李秀兰紧紧搂在怀里的王玥没事，也都长长松了口气，抹着满头的汗。
张胜利心有余悸地说：“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我的妈呀，可吓死我们了！刚才在门口盯得眼睛都酸了，生怕漏过去！”
“多谢了！胜利哥，卫国，志刚，还有各位叔叔阿姨、大爷大妈！今天真是多亏了大家了！”王超拉着妹妹的手，由衷地、一遍遍向，所有伸出援手的邻居和朋友们道谢，心里被一种劫后余生的暖流，深深的感激填得满满的。
还真是远亲不如近邻，关键时刻，这些平日里或许只是点头之交的街坊邻居，都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温暖的援手。
经过这一番惊心动魄的折腾，电影也接近了尾声，字幕已经开始缓缓上升。一家人哪还有心思再看下去。王建国一把将受到惊吓、此刻已经在他宽厚安全的怀抱里，睡着了的王玥抱起来，李秀兰和王红红着眼圈收拾好板凳杂物，王超则再次郑重地向帮忙的众人道谢后，一家人沉默地、带着一种疲惫而又庆幸的复杂心情，踏着月色，往家走去。
回到家里，轻轻安顿好睡着的王玥，堂屋里的气氛依然有些沉闷和凝重。李秀兰坐在椅子上，还在后怕地抹着眼泪，声音哽咽：“吓死我了……真是吓死我了……真要丢了可怎么办……我这心到现在还慌得不行……”
王建国闷头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格外低沉：“以后……以后人多的地方，必须看紧点，一刻也不能离眼。”
王超看着父母惊魂未定、仿佛一瞬间苍老了些的样子，看着姐姐依旧苍白的脸色，再回想起今晚那短暂的混乱和刻骨的焦急。
内心深处那个盘旋已久的念头，从未如此清晰且坚定地浮现出来——必须尽快换房子！不仅要大，最好还能有个相对独立、安全的小院，让弟弟妹妹有足够的、安全的活动空间，从根本上减少这种在混乱公共场合走失的风险。
今晚这场意外，像一记沉重而响亮的警钟，重重地敲响在王超的心头。财富的积累、生活的改善固然重要，但守护家人的平安与周全，才是这一切努力最根本、最不容有失的基石。他看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那里还残留着方才的惊惶，但他紧握的拳头里，却凝聚起更强大的力量。换房计划，必须加速了。
第二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