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根端着碗,手不抖了。
他呷了一口粥。
没有雷劈火烧,没有霞光万道。
那口温润的粥油滑入喉咙,像一捧被熬化的月光,无声无息地浸润开来。
一股暖意自丹田深处升起,不是灼热,而是万物在初春解冻般的温煦。
他感觉自己那被连日惊吓得快要散架的三魂七魄,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拢住,重新按回了身体。
盘踞心头的恐惧和焦虑,如冰雪遇阳,悄然消融。
身体的每个角落,都传来微弱的酥麻感。
像是蒙尘已久的零件被擦拭干净,重新上了油。
骨头更坚实,血肉更紧密。
眼前的世界,褪去了一层灰蒙蒙的死气,变得前所未有的鲜活、清晰。
他不再是那个风中飘零的普通人。
他的脚下,仿佛生了根,扎进了这片土地。
刘根长长呼出一口气,气息竟带着一缕淡淡的白色,在空气中凝而不散。
他低头看着碗里剩下的半碗“补天粥”,眼神无比复杂。
这东西,喝的不是米。
是命。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骚动。
不是神只的威压,也不是鬼物的阴风。
是两声沉稳而克制的叩门声。
“咚,咚。”
声音叩在门柱上,而非那两扇虚掩的店门。
巷口的两尊石狮子猛地抬头,喉咙里发出警告的低吼,但鬃毛并未倒竖,带着审视与警惕。
刘根心里一紧,端着碗走到门口,隔着门缝向外瞧。
巷口站着两个人。
为首的老者须发皆白,一身暗色唐装裁剪得体,手拄一根乌黑手杖,身姿挺拔如松。
他身后,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面容俊朗,但眉宇间紧锁着一股化不开的焦虑,正紧张地看着巷内。
两人身上都带着久居上位的气度,此刻却被更深沉的焦灼死死压着,脸上写满了恭敬与恳切。
“放肆!生人勿进!”
账房先生飘至门口,声音冰冷生硬,算盘“哗啦”一响,无形的屏障将整个巷口封死。
老者并未动怒,反而对着店内深深一揖,声音沉稳有力。
“晚辈东海林家,林啸天,携孙儿林默,冒昧拜访。”
“听闻此间有能工巧匠,可解世间难解之症,特来求一桩‘手艺’,还望先生通融。”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没有半分世家大族的傲慢。
刘根愣住了,这路数,跟刚才那个灶王爷完全不同。
人家懂规矩。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后院。
姜白没有出来。
刘根定了定神,喝了粥,胆气也壮了几分,学着老板的腔调,对门外说道:“老板忙,没空。回吧。”
门外的林啸天身子一僵,却未放弃,再次躬身:“我等愿以重金求见,只求先生指点迷津。”
“重金?”账房先生的纸脸上露出不屑,算盘脆响,“此地规矩,黄金如土,俗物莫提。”
年轻人林默终于失控,急切地开口,声音带着哭腔:
“前辈!我们不是拿钱来羞辱您!我爷爷的魂,快要散了!”
“我们林家的祖灵,不知为何,近来日渐衰弱,仿佛一个漏了底的沙漏,魂力不断外泄。我们请遍名山高人,耗尽天材地宝,都只能勉强延缓,无法根治。”
“再这样下去,不出七日,祖灵便会彻底消散!我林家百年基业,也将毁于一旦!”
刘根听得心里一惊,祖灵消散?这听着比鬼王还邪门。
就在这时,姜白从后院走了出来。
他手上没拿工具,只是随意地擦着手,目光越过刘根和账房,直接落在巷口那两人身上。
不,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老者林啸天拄着的那根手杖上。
林啸天和林默瞬间感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压力。
那不是法力,不是神威,而是一种更本质的审视。
仿佛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木头,一坯泥土,正在被一个挑剔到极点的匠人,评估着成色与质地。
“你们说的‘祖灵’,凭依何物?”姜白开口,声音平淡。
林啸天一怔,立刻反应过来,恭敬回答:“回先生,祖灵凭依之物,乃是我林家祠堂供奉的一座百年香炉。”
“拿来看看。”
林啸天不敢怠慢,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个古朴木盒,双手捧着,递向巷口。
无形的屏障挡住了他。
“入店,先登记。”账房先生冷冰冰地伸出一本空白的册子和一支笔。
林啸天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接过,用那支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毛笔,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和来意。
落笔的瞬间,他感到一股无形的契约之力落在身上,仿佛自己的言行,都被这本册子记录在案,不可违背。
屏障应声而散。
林啸天捧着木盒,小心翼翼地走进店里。年轻人林默紧随其后,大气都不敢出。
姜白没接木盒,示意他打开。
盒盖开启,一股精纯但微弱的香火气混合着檀木香飘出。
盒中厚厚的明黄丝绸上,躺着一座巴掌大小的紫铜香炉。
香炉造型古朴,遍布绿锈,炉身之上,有一道清晰可见、发丝般的裂痕。
一股若有若无的灵韵,正从那道裂痕中缓缓溢出。
姜白的目光,落在那道裂痕上,第一次有了一丝变化。
他拿起桌上的“山河印”,对着香炉虚虚一盖。
“嗡——”
玉印之上,金光一闪而逝。
香炉身上,并未浮现任何印记。
林啸天和林默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材质驳杂,铜料混了铅锡,年份尚可,工艺粗糙。”姜白的声音冰冷而精准,像铁锤敲在铁砧上。
“内里凭依的魂体,更是被后人驳杂的愿力冲刷得稀薄不堪,早已失了本真。”
他每说一句,林家祖孙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话,比任何高人玄之又玄的判词,都来得更直接,更刺骨。
“一个漏了的瓦罐,里面的水都快流光了。”
姜白下了定论,语气里没有半点惋惜。
“你们不思补锅,却妄想着用扇子把漏出来的水汽再扇回去。”
“愚不可及。”
“先生!”林啸天“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我等凡夫俗子,愚昧无知!求先生大发慈悲,救我林家祖灵!”
姜白没理他,只是伸手,用指尖轻轻划过香炉上的那道裂痕。
他的手指停在裂痕的末端,眼神里终于透出了一丝匠人才有的兴趣。
“不过……这道裂痕倒是有趣。”
他喃喃自语。
“不是外力所致,也非自然朽坏。”
“而是被一种……持续了百年的怨念,硬生生‘磨’出来的。”
他抬起头,看向林啸天。
“百年前,你林家,可曾有过一桩天大的憾事?”
林啸天浑身剧烈一颤,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来是有了。”姜白收回手,重新坐回他的椅子上,“这活,我接了。”
林家祖孙二人闻言,如蒙大赦,狂喜之下就要磕头。
“先别急着谢。”姜白抬了抬手,“我的规矩,活要接,账要算。”
他指了指那个香炉:“此物,我要了,算作工钱的一部分。”
“应该的!应该的!”林啸天连声应道。
“另外,”姜白竖起三根手指,“我还需要三样‘辅料’。”
“先生请讲!无论上天入地,我林家定为先生寻来!”
“第一,你林家第一代先祖入殓时,口含的那枚铜钱。”
“第二,祠堂前那棵老槐树,被那桩憾事染了怨气,坏了风水,后来被你们砍了。我要它埋在地下最深处,没烂掉的那一截根须。”
“第三,”姜白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满脸紧张的年轻人林默。
“我要你这孙儿的一滴心头血。”
此言一出,林啸天脸色煞白。
林默更是吓得一个踉跄,几乎栽倒。
心头血!
那是修行者的本命精元,取一滴,轻则道基受损,重则修为尽废,甚至折损阳寿!
“先生……”林啸天声音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