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的时候,檐角的冰棱已经挂得老长,像谁用透明的刀子削出的棱,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哑女站在门槛上,呵出的白气在眼前散得很快,手里攥着半截麻绳,正往竹筐里装刚晒好的干菜——那是秋天晾的萝卜干和豆角,被冬日的阳光晒得皱巴巴的,却透着股扎实的香。
“够了够了,再装就背不动了。”小虎从院外进来,肩上扛着捆干柴,额头还冒着汗。他把柴靠在墙根,拍了拍身上的雪,“李大叔的驴车在村口等着呢,再磨蹭赶不上镇上的早集了。”
哑女停下手里的活,指了指筐里的干菜,又指了指小虎冻得发红的耳朵。意思是让他戴上耳罩,她自己则往筐里又塞了把干辣椒,红彤彤的,看着就暖和。
小虎笑着把耳罩戴上,毛茸茸的灰兔毛蹭着脸颊,是哑女前几日连夜缝的,里面还衬了层棉布。“走了。”他拎起竹筐,掂量了下,“不轻啊,你这是把过冬的菜都装上了?”
哑女没说话,只是帮他把筐绳往紧了勒了勒,指尖碰到他手背上的冻疮,轻轻捏了捏——那是前几日去河里凿冰挑水冻的,红得发亮。她转身从屋里拿出个小布包,塞到他怀里,里面是刚熬好的冻疮膏,带着草药的清苦味。
两人踩着雪往村口走,脚印在白茫茫的地上串成串。小虎走得慢,总等着身后的哑女,看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窝里,棉鞋上沾着的雪沫子很快化成水,在脚踝处洇出深色的痕。
“我来背你吧。”小虎停下脚步,转身要蹲下去。
哑女赶紧摆手,指了指自己的腿——去年冬天摔过一跤,至今还不太利索,却也不至于走不动。她仰头看了看天,太阳躲在云后面,只漏下点淡淡的光,像蒙了层纱的铜镜。
村口的驴车已经套好了,李大叔正坐在车辕上抽旱烟,见他们来,磕了磕烟袋锅:“可算来了,再等会儿就得赶不上集上的热乎包子了。”
小虎把竹筐搬上驴车,又扶着哑女坐稳,自己才跳上车沿坐下。驴车“吱呀”一声动起来,碾过积雪的声音像嚼着脆生生的糖。哑女靠在竹筐上,闻着干菜混着雪的清冽味,忽然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两个还带着余温的白面馒头,是今早特意蒸的,上面还印着她用红模子按的“福”字。
她递一个给小虎,又往李大叔手里塞了一个。李大叔乐呵呵地接了:“你这丫头,就是心细。”
小虎咬着馒头,看哑女小口小口地啃着,忽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也是这样,把攒了好久的白面省下来给他做馒头。那时她刚搬到村里,脸还瘦得尖尖的,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却总把最好的东西往他手里塞。
“镇上的布店新进了批花布,”小虎含糊地说,“等卖了干菜,给你扯块红的,做件新棉袄。”
哑女的脸一下子红了,低下头,馒头屑沾在嘴角也没察觉。她其实早就看到过那块红布,在布店的玻璃窗里,像朵开得正艳的花。只是她没说,怕他又要省着钱给她买。
到了镇上,集上已经挤满了人。小虎守着竹筐吆喝,哑女就站在旁边帮着递东西、算账。有人买萝卜干,她会多抓一把塞进袋子里;有人问豆角怎么做好吃,她就用手比划着,意思是炖肉最香;遇到熟客,还会笑着往人手里塞个小辣椒,算是添头。
日头爬到头顶时,干菜卖得差不多了。小虎数着手里的钱,笑得合不拢嘴:“够给你扯布了,还能省点买两串糖葫芦。”
哑女拉了拉他的袖子,指了指街角的药铺。小虎愣了下,才想起她的腿伤天冷就会疼,得抓点草药敷。“先买药,”他立刻说,“布可以下次再扯。”
哑女却摇头,硬是把他往布店的方向拽。两人拉扯着,最后还是小虎妥协了:“买半尺,就做个袄领,行了吧?”
布店的伙计麻利地扯下半尺红布,裁得整整齐齐。哑女摸着那块布,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暗纹,眼里的光比天上的太阳还亮。
往回走时,驴车上多了个小纸包,里面是两串裹着糖霜的糖葫芦,晶莹剔透的。小虎举着一串递给哑女,自己咬着另一串,糖渣粘在嘴角,像沾了层碎星星。
“你看。”他忽然指着天边,太阳从云里钻出来了,把檐角的冰棱照得透亮,像一串串水晶。“冰棱化了,春天就不远了。”
哑女咬了口糖葫芦,酸得眯起眼,心里却甜得发胀。她看着小虎被糖霜沾白的嘴角,忽然伸手,用指尖轻轻擦了擦。小虎愣了一下,随即嘿嘿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牙。
驴车慢悠悠地晃着,载着半尺红布,两串糖葫芦,还有满车说不完的盼头,往家的方向走。檐角的冰棱在阳光下一点点融化,滴落在雪地上,晕开小小的水痕,像春天的脚印,正悄悄往这边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