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刚过,谷场就被金黄的稻穗铺满了,像块被阳光浸透的锦缎。哑女蹲在谷堆旁,手里攥着把月牙形的镰刀,正用磨石细细打磨。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被她磨得锋利,连映在上面的月影都割成了两半——这把镰刀用了三年,去年割稻时崩了个小口,她攒了半筐鸡蛋去镇上,请铁匠重新锻打了,如今握着比新的还称手。
“磨慢点,别伤着。”小虎背着最后一捆稻子从田里回来,草绳勒得他肩膀发红,额角的汗混着草屑往下掉。他把稻捆往谷堆上一放,凑过来看她磨镰,指尖轻轻碰了碰刀刃,“嚯,够快!比去年那把利多了,割稻子肯定省劲。”
哑女笑着点头,往磨石上洒了点井水。水珠落在石面上,被刀刃带起的风扫成细雾,凉丝丝的扑在脸上。她想起去年此时,也是在这谷场,小虎用那把钝镰刀割稻,半天割不完半亩地,手心磨出了血泡,却硬说“钝刀割得齐”,后来还是她抢过镰刀,替他割完了剩下的。
谷场边的石碾子还在转,是李伯家的儿子在碾新米,“咕噜咕噜”的声响混着远处的虫鸣,像支老调子。哑女把磨好的镰刀往草垛上一靠,起身帮小虎解草绳。他的粗布褂子被汗浸得透湿,后背印着深深的稻叶痕,像幅浅淡的画。
“歇会儿吧,我去烧点水。”她用手语比划着,指了指谷场角落的灶台——那是秋收时临时搭的,能烧水煮粥,比去年跑回家吃饭省时间。
小虎没动,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烤红薯,还带着点焦皮,“刚在灶膛里埋的,你尝尝,比去年的甜。”他说着,把红薯往她手里塞,自己则拿起另一把没磨的镰刀,往磨石边凑,“我也学学,不然总让你受累。”
哑女咬了口红薯,甜香混着焦糊的味在舌尖散开。她看着小虎笨拙地磨镰,刀刃在石上划出刺耳的“沙沙”声,火星子溅起来,落在他沾着泥的裤脚上。去年他也是这样,非要学着磨镰,结果把刀刃磨得歪歪扭扭,最后还是她重新磨了半夜。
“得顺着纹路磨。”哑女放下红薯,握住他的手,引导着镰刀在磨石上滑动。他的掌心滚烫,带着磨出的薄茧,把她的手裹得严严实实,像揣在暖炉里。
小虎的呼吸忽然变重了,低头看着她的发顶,月光落在她耳后的碎发上,泛着层银白的光。“等割完稻子,”他忽然说,声音比石碾子还沉,“我就去你家提亲,媒人都请好了,是张叔。”
哑女的手顿了顿,磨石上的水珠顺着纹路往下淌,像行没说出口的话。她想起今早去田里送饭时,看见张叔在跟她娘说话,两人笑得眉眼弯弯,当时心里就突突直跳,原来真是为了这事。
“彩礼我都备齐了,”小虎继续说,声音里带着点紧张,“两匹新布,一坛新酿的米酒,还有……还有那只你喜欢的银镯子,都放在樟木箱里了。”他怕她不信,伸手要去掏钥匙,却被她按住了手。
她抬起头,撞进他盛满月光的眼睛里,那里的光比刀刃还亮,比红薯还暖。她用力点头,把手里的红薯往他嘴里塞,堵住了他没说完的话。
谷场的风忽然暖了起来,带着新稻的清香,把两人的呼吸缠在一起。石碾子还在转,虫鸣还在叫,远处的灶台飘起了炊烟,混着烤红薯的甜,在秋夜里漫成一片软。
小虎嚼着红薯,忽然把她往怀里带了带。她的额头抵着他的胸口,能听见他“咚咚”的心跳,像石碾子碾过谷场,沉稳又踏实。“以后割稻子,我来,”他的声音闷在她发间,“你就坐在谷堆上,给我磨镰,看月亮。”
哑女在他怀里点头,眼角的泪落在他汗湿的褂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像磨石上淌下的水。她知道,这把镰刀会割完今年的稻,明年的麦,而后年的谷;这轮月亮会照过今年的谷场,明年的庭院,而后年的窗棂。而身边这个人,会像这把磨利的镰刀,把寻常日子里的苦都割掉,只留下满仓的甜,和数不清的、月下的暖。
磨完最后一把镰刀时,月头已经爬到了槐树梢。小虎把镰刀一把把摆好,像列整齐的银月牙。哑女往灶台里添了把柴,火光“腾”地窜起来,映得两人的脸都发红。锅里的水很快开了,她舀了两碗,递一碗给小虎,看着他咕咚咕咚喝下,喉结滚动的声响,比石碾子还让人安心。
“明早去割东头的稻,”小虎抹了抹嘴,“那片熟得透,颗粒最饱满。”
哑女点头,往他手里塞了块没吃完的红薯。远处的石碾子停了,谷场静得能听见月光落在稻穗上的轻响。她看着小虎的侧脸,忽然觉得这秋夜的谷场,比任何时候都让人踏实——有他在,有镰刀在,有满场的稻香在,日子就像这刚出锅的热水,烫乎乎的,暖得能焐热所有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