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三个字“非人哉”,写得力透布背,仿佛用尽了书写者残存的最后一丝生命,带着无尽的惊恐与绝望。
烛火在段无咎深潭般的眸子里跳动,映着他冰冷如霜的侧脸。他指尖拂过那三个字,触感粗糙冰凉,带着陈血的粘腻。他的目光从染血的名册,移到染血的情报布条上。
窗外,是蓟州城浓得化不开的夜。济世堂前残留的喧嚣早已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欲望浊气。而在段无咎的指间,两份同样浸染着血色的东西,冰冷地昭示着即将到来的黎明——一份是五百颗被名利裹挟、即将奔赴地狱的滚烫心脏的名录,一份是来自地狱深处的、关于非人恶魔的死亡预告。
“非人哉……”段无咎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如同寒泉流淌。他望着窗外沉沉的黑暗,那里,仿佛有无数双漆黑无瞳、缭绕着粘稠黑气的眼睛,正贪婪地注视着手中这份墨迹未干、却已然散发出浓烈血腥气的名册。
松鹤楼的灯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孤峭地投在墙壁上。名册与血布,静静地躺在桌上,烛光摇曳,如同为这些名字提前点燃的、冰冷的引魂灯。
赵大柱躺在济世堂厢房冰冷的大通铺上,翻来覆去,硌人的木板和旁边伤者的呻吟让他毫无睡意。他粗糙的手指摸索着怀里那块刻着“义”字的冰凉木牌,耳边回荡着白日里验功台前那句“老子多待一会儿,都怕脏了这身疤”的怒吼。黑暗中,他瞪着房梁,仿佛能穿透屋顶,看到城外那必将被血染红的困龙滩。
“疤…呵…”他无声地咧了咧嘴,笑容苦涩而狰狞,“老子这一身伤,是杀鞑子换来的功勋!不是拿去给那些坐堂老爷换金元宝的筹码!”他猛地攥紧了木牌,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却奇异地压下了胸口的憋闷。“明日…明日老子就算是死,也要拉够垫背的!让那些用金元宝买命的老爷们看看,什么叫真爷们!”
隔壁铺位,孙七同样睁着眼,听着赵大柱粗重的呼吸。他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镖囊里仅剩的几支透骨钢镖,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白日里验功台上那一幕幕肮脏交易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回放,尤其是那几个挂着“青城”、“嵩山”牌子、被家丁护卫着、脸上毫无血色的富家子。孙七的嘴角无声地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猎鹰锁定猎物般的锐利和一丝…残忍的期待。
“买命钱?”他心中嗤笑,“就怕你们有命买,没命享受这‘功份’!困龙滩上,金狗的刀子可认不得你的金元宝!老子倒要看看,是你们的金子硬,还是老子的镖快?”
而在城南一间奢华的客栈上房中,钱富贵正对着铜镜,小心翼翼地整理着自己锦缎长袍的领口,脸上带着一种亢奋与恐惧交织的潮红。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块刻着“青城”字样的木牌,如同抓着救命稻草,又像是抓着通往金光大道的钥匙。 “爹…爹花了三千两…金子!三千两啊!”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颤音,像是在安慰自己,“值!肯定值!等明日打完…不,等我活着出来!我就是青城派的功臣!咱家在蓟州的生意…不,是整个河北道的生意!都得仰仗我钱富贵!到时候…嘿嘿…”他幻想着未来呼风唤雨的日子,脸上恐惧稍褪,露出一丝病态的贪婪笑容,却又被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吓得一个哆嗦。
与此同时,段无咎独立窗前。他手中捏着那张写着“青城派外门弟子,钱富贵,‘二流下’,验印:青城余…”的名录纸页。窗外的夜风吹动他素白的衣袂,猎猎作响。他的目光越过漆黑的屋脊,仿佛看到了遥远的黑山,看到了那隐于黑暗中的萨满祭坛,看到了五百双漆黑无瞳、翻滚着粘稠黑气的眼睛。
“依功定份…非人哉…” 他松开手指,那张写着“钱富贵”的纸页被寒风卷起,打着旋儿飘落,最终落在地上散落的、其他被金钱堆砌起来的虚假姓名之中。 烛光跳跃,名册巨大的阴影投在墙上,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济世堂前,白日喧嚣落尽,唯有满地狼藉。一只野狗嗅着遗留的食物残渣,扒拉着垃圾。月光下,一张被踩满泥泞脚印的名册废页隐约可见,上面几个被朱砂圈起的名字旁,墨迹勾勒的“验印”图案,在污浊中透着一股冰冷而诡异的讽刺。
名册已定。 血,早已在无声中浸透了每一个名字。 只待黎明破晓,便将泼洒在那片名为“困龙滩”的修罗场上。
翌日,晨光熹微,却驱不散蓟州城上空浓得化不开的肃杀。
城西十里,困龙滩。所谓河滩,此刻枯水,只余下大片高低不平、裸露着砂石与枯草的洼地,被初冬的寒霜打得一片惨白。三里方圆,被一道临时挖掘的浅沟象征性地圈了起来。浅沟之外,是真正的绝域——五万金国狼骑!黑压压的骑兵阵列如同钢铁丛林,沉默地矗立在初升朝阳冰冷的光线里,长矛如林,刀光似雪,将整个河滩围得水泄不通。沉重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铅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踏入圈内的大宋武者心头。空气仿佛凝固,唯有战马偶尔的响鼻和铠甲摩擦的冰冷金属声,刺耳地提醒着众人——此乃死地,有进无退!
段无咎一身素白,立于宋人阵前,衣袂在凛冽的晨风中纹丝不动。他身后,五百江湖客按照昨夜仓促议定的阵型排列。少林三十六棍僧与武当七子居中,结成佛道相济的坚实核心;嵩山十三太保、华山五剑、慕容四家将等顶尖战力分列两翼,如同出鞘利刃;丐帮弟子、各派精锐以及赵大柱、孙七等义士则填充其间。人人兵刃出鞘,神情或悲壮、或凝重、或凶狠、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名册上那“依功定份”四个字,此刻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也成了燃烧在心底的邪火。
对面,金军阵门洞开。没有震天的战鼓,没有嚣张的呐喊,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沉默。
五百名蛮兵,踏着沉重、缓慢而整齐的步伐,如同从地狱爬出的魔神方阵,缓缓步入圈内。
嘶——!
看清来敌,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宋人阵中依旧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声!
这些蛮兵,身高普遍超过九尺!浑身包裹在厚重、闪烁着幽暗金属光泽的漆黑重甲之中,甲片覆盖全身,连关节处都包裹着狰狞的尖刺。他们手中所持并非寻常刀剑,而是巨大的狼牙棒、车轮般的双刃战斧、门板似的重剑!最令人胆寒的是他们的脸——厚重的覆面盔下,只露出两只眼睛。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睛!漆黑如墨,没有眼白,只有两点深不见底的幽暗,仿佛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隐约有粘稠如实质的黑气从中溢出,缭绕在狰狞的面甲周围。一股混合着血腥、腐臭和某种奇异药味的冰冷气息,随着他们的步伐弥漫开来,令人闻之作呕,心胆俱寒。
他们沉默着,如同一群冰冷的杀戮机器。五百双漆黑邪异的眼眸,齐刷刷地盯住了对面的宋人阵列。那目光,没有愤怒,没有轻蔑,只有纯粹到极致的、对血肉的渴望!
就在这死寂的对峙中,一支响箭带着凄厉无比的尖啸,陡然撕裂了凝滞的空气,直刺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