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天光微熹，晨雾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湿润。
墨尘站在外门区域与杂役区交界的一道青石牌坊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前的景象与杂役区的破败低矮截然不同。青石板铺就的道路宽阔整洁，两侧殿宇楼阁虽谈不上奢华，却也飞檐斗拱，规整大气，隐隐有淡淡的药香和灵气弥漫，令人精神一振。
他换上了一套浆洗得最干净的杂役服，手臂的伤口也重新仔细包扎过，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整洁利落些。体内那丝由青铜残片转化而来的奇异能量缓缓流动，驱散着清晨的寒意和一夜未眠的疲惫，也让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清明冷静。
根据刘执事的指示，外门丹房位于这片区域的东南角。他整理了一下衣襟，迈步踏上青石路。
路上偶尔有外门弟子经过，大多身着统一的淡青色道袍，步履匆匆，神色间带着一种杂役弟子绝无可能的自信与忙碌。他们看到墨尘这一身灰扑扑的杂役打扮，有的视若无睹，有的则投来轻蔑或好奇的一瞥。墨尘目不斜视，只是默默加快了些脚步。
约莫一炷香后，一座被高大围墙环绕、门口悬挂着巨大“药”字牌匾的院落出现在眼前。尚未靠近，一股更加浓郁复杂、混合着千百种草木清香与苦涩的药味便扑面而来。这里便是青岚宗外门丹房，负责外门弟子日常丹药供给和低阶灵草培育的重要之地。
院门敞开，时有穿着药童服饰的弟子进出。墨尘走到门口，对一位正在清扫台阶的药童弟子恭敬行礼：“这位师兄请了，杂役弟子墨尘，奉刘执事之命，前来求见云长老。”
那药童弟子抬起头，打量了墨尘一番，似乎有些意外是个杂役，但还是指了指院内：“云长老这会儿应该在‘百草园’巡视。你进去右拐，穿过廊道就能看到园子入口。自己小心些，别乱碰东西，长老脾气不好。”
“多谢师兄指点。”墨尘道谢后，小心地步入丹房院落。
院内比想象中更加开阔，数排整齐的房舍显然是炼丹工坊和库房，不时有热浪和药气从中涌出。他按照指引右拐，穿过一道爬满青藤的廊道，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规模不小的药圃呈现在眼前，被整齐地划分成无数畦田，里面种植着各式各样、形态各异的灵草灵药。有的青翠欲滴，有的姹紫嫣红，有的笼罩着淡淡雾气，有的则闪烁着微光。浓郁的生机和灵气混合着泥土的芬芳，让人心旷神怡。
而在药圃中间，一位身穿深灰色麻布长袍、头发花白、用一根木簪随意绾起的老妪，正背对着他，弯腰仔细查看着一株叶片焦黄的灵植。她身形干瘦，动作却异常稳健灵活。
墨尘不敢打扰，静静站在园子入口处等候。
那老妪似乎全然未觉，自顾自地观察着那株病植，时而用手指捻起一点泥土嗅闻，时而渡入一丝微弱的灵力探查，眉头紧锁，口中还不住地低声嘟囔着什么。
“……不对，不是水肥……也不是虫害……这蚀心根怎地就蔫了……哪个杀才动了我的土……”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烦躁。
墨尘目光扫过那株灵植，又看了看它周围的几株同类。凭借前世修复古画时对矿物颜料、植物染料特性的了解，以及这几日恶补的原主那点粗浅灵草知识，他下意识地观察着土壤颜色、植株状态。
忽然，他注意到那株病植根部的土壤颜色，似乎比旁边的要更深一些，隐隐透着一股极淡的、不正常的暗沉感。而旁边几株健康的，土壤颜色则相对正常。
一个念头闪过。幽熵？虽然极其微弱，但这片区域的土壤，似乎有被极淡幽熵污染的迹象？蚀心草性阴，但幽熵并非阴气，而是一种更具破坏性的死寂能量，寻常灵植根本无法承受，根部最先出现坏死。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语气尽可能恭敬：“长老……弟子或许……或许看出一点端倪。”
那老妪猛地转过身，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却目光锐利如鹰隼的脸。她上下扫了墨尘一眼，眼神带着审视和不耐烦：“你是哪个？谁让你进来的？你看出了什么？”语气又快又冲。
墨尘躬身道：“弟子墨尘，是杂役区来的。刘执事推荐弟子前来，应征药圃杂役。弟子冒昧，见这株蚀心根叶片自上而下焦黄，根部土壤色深暗沉，与周边健株迥异，似是……地气有异，伤了根本。”他谨慎地用了“地气有异”这个模糊的说法，而非直接点出幽熵。
云长老闻言，眼中锐光一闪，再次仔细看向那土壤，又蹲下身，用手指深深抠起一点泥土，放在鼻尖仔细嗅了又嗅，甚至伸出舌尖极其轻微地尝了一下。
她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地气有异……哼，说得倒轻巧。”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目光重新落在墨尘身上，多了几分探究，“刘长风那老小子推荐的？你一个杂役，怎会懂这些？”
“弟子祖上曾以采药为生，自幼耳濡目染，认得几株草药。方才也是胡乱猜测，请长老恕罪。”墨尘将早就想好的说辞搬出，半真半假。
云长老盯着他看了几息，忽然指了指旁边另一畦药田：“那边第三排，种的是什么？有何习性？”
那畦田里种的是一种开着蓝色小花的灵草。墨尘凝神望去，快速搜索原主的记忆碎片，结合其形态，谨慎答道：“似是‘凝露草’，喜阴，常生于山涧背阴处，叶片能凝结晨露，蕴含微弱水灵之气，常用于炼制低阶清心丹。”
“哼，基础还算扎实。”云长老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又连续指了几种不同的灵草考校。墨尘大多能答上来，有些记不清的，便如实说不知，态度不卑不亢。
一番考校下来，云长老脸上的不耐稍减，但依旧没什么笑容。她指了指药圃角落的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屋和一片明显荒废的畦田：“刘长风既然开了口，老夫便给你个机会。看见那间屋子没？以后你就住那里。那边那片废田，给你三天时间，清理出来，翻好土，撒上‘铁骨草’的种子。铁骨草种子就在屋里，自己找。做得好，留下。做不好，或者碰坏了老夫其他灵植，滚回你的杂役区劈柴去！”
语气依旧硬邦邦的，但总算给了机会。而且，直接让他住在丹房院内，虽然只是角落杂物间，却也意味着脱离了杂役区的直接管控。
墨尘心中一定，恭敬应道：“是，弟子定当尽力。”
“嗯。”云长老不再多言，转身又去研究她那株病植了，仿佛墨尘不存在一般。
墨尘依言走向那间杂物小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屋里堆满了各种破损的陶盆、生锈的农具、废弃的药渣等杂物，角落里有一张积满厚厚灰尘的破板床。
他没有丝毫抱怨，放下那点可怜的行李，便开始动手收拾。清扫灰尘，规整杂物，将还能用的工具挑出来擦拭干净。足足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小屋收拾出个能住人的样子。
随后，他拿起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走向那片分配给他的废田。田里杂草丛生，碎石遍布，土壤板结得厉害。
这无疑是个辛苦活，但对于做过文物修复、极其考验耐心和细心的墨尘来说，并非难以忍受。他挥起锄头，开始一点点地清理杂草，敲碎板结的土块，捡出碎石。
过程中，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其他茂盛的药田，动作专注而认真。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后背，手臂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但他始终抿着嘴，一言不发地坚持着。
云长老期间看似在照料其他灵植，眼角的余光却不时扫过这边，看到墨尘那专注而沉稳的动作，一丝极难察觉的满意在她眼底一闪而过。这杂役小子，倒不像之前那几个毛手毛脚、偷奸耍滑的。
时间在枯燥的劳作中流逝。日头渐高，又逐渐西斜。
墨尘终于将整片废田的杂草碎石清理干净，并完成了初步的翻土。他直起酸痛的腰，擦了把汗，准备回屋寻找铁骨草种子。
就在这时，丹房院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声。
“云长老！云长老在吗？”一个略显张扬的声音响起。
墨尘抬头望去，只见赵清河正点头哈腰地引着一个人走进来。被引着的那人，一身雪白的绸缎长衫，纤尘不染，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却带着一种天生的冷傲和优越感，正是内门天才弟子——萧辰。
萧辰手持一把折扇，微微扇动着，目光随意地扫过药圃，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的出现，仿佛让整个丹房院落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那些忙碌的药童弟子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行礼，大气都不敢出。
赵清河一眼就看到了满身泥土、握着锄头站在废田里的墨尘，眼中立刻闪过一丝阴狠和得意，他故意提高音量：“萧师兄您看，这就是我跟您提过的那个杂役！前几日侥幸从禁地捡回条命，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竟被刘执事打发到丹房来了。小子！还不过来拜见萧师兄！”
墨尘心中一沉。麻烦来了。而且，是赵清河直接引着萧辰来的！看来赵清河并未死心，甚至可能将关于“旧铜钱”的猜测报告给了萧辰，这才引来了这位正主！
他放下锄头，走上前，对着萧辰躬身行礼：“杂役墨尘，见过萧师兄。”语气平静，听不出波澜。
萧辰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墨尘身上，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带着一种冰冷的、仿佛打量物品般的审视。他并未立刻说话，只是用折扇轻轻敲击着掌心。
赵清河在一旁添油加醋：“萧师兄，就是这小子。上次禁地任务，他回来后就古里古怪，伤势好得出奇得快！我看他肯定在禁地里得了什么好处，隐瞒不报！说不定就是偷吃了什么灵草仙果！”
这时，云长老也被惊动，从药圃深处走了过来，她皱着眉头看着萧辰和赵清河，语气不太好：“萧师侄？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药圃来了？我这儿可没什么好东西入你的眼。”
面对云长老，萧辰脸上的冷傲稍微收敛了一些，微微颔首：“云长老。”他目光再次转向墨尘，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我听闻有杂役弟子从禁地生还，有些好奇。宗门禁地，凶险异常，寻常弟子难以存活。你，是如何做到的？又在禁地中，可见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他的问题，比刘执事更加直接，带着一种逼问的意味。特别是“特别的东西”几个字，咬得稍重，显然意有所指，很可能就是指那枚“旧铜钱”或是类似的物件。
墨尘感觉到心口的青铜残片似乎微微发热，脑海中的低语也仿佛躁动了一丝。他强行压下所有情绪，将应对刘执事的那番说辞，再次半真半假、语气带着后怕地复述了一遍，重点强调天降异象的恐怖和自身的侥幸，绝口不提任何具体收获。
“……弟子修为低微，只顾逃命，并未见到任何特别之物。能捡回性命，已是天大的侥幸。”他最后总结道，微微低头，避开萧辰那锐利的目光。
萧辰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人看不透他是否相信。
赵清河却急了，抢着说道：“萧师兄，您别听他胡说！他肯定藏了东西！说不定就藏在身上或者住处！搜一搜就知道了！”
“放肆！”云长老突然厉声喝道，干瘦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气势，“赵清河！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丹房重地喊打喊杀，搜我的人？谁给你的胆子！”
赵清河被吓得一哆嗦，连忙缩到萧辰身后，不敢再言，但眼神依旧怨毒。
萧辰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显然对云长老的强硬有些不悦，但似乎也有所顾忌。他淡淡一笑：“云长老息怒，赵师弟也是心系宗门，怕有弟子私藏禁地之物，引出祸端罢了。既然这位墨师弟说未曾见得，那或许真是运气使然。”
他话虽如此，目光却再次深深看了墨尘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墨尘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不过，”他话锋一转，折扇指向墨尘刚刚清理出来的那片废田，“墨师弟既然被分派来照料药圃，想必是对灵植颇有心得。正好，我近日修炼所需的一味‘赤阳参’，培育时遇到了些难题，参苗总是莫名枯萎。不知墨师弟，可有什么‘独特’的见解？”
他这话问得极其刁钻。赤阳参是出了名的娇贵难种，连许多专业灵植夫都头疼，他故意来问一个刚来的杂役，分明是刻意刁难，想看他出丑，或者……逼他露出马脚？看他是否真的掌握了某些“特别”的知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墨尘身上。
云长老也冷眼看着，没有出声解围，似乎也想看看墨尘如何应对。
墨尘心中念头急转。赤阳参……原主记忆中有零星记载，性喜阳，畏阴寒，根系对地气变化极为敏感……地气……幽熵……
他忽然想起刚才云长老那株蚀心根的异状，以及自己关于微弱幽熵污染的猜测。难道……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萧辰，不卑不亢地道：“回萧师兄，弟子才疏学浅，不敢妄言赤阳参此等灵植。只是曾听村中老人提过，人参一类灵植，最重根系洁净，若周遭地气不清，沾染了阴秽死寂之气，便极易枯萎。不知师兄的参田，是否……”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点到。既回答了问题，显得有所思考，又将原因引向了难以具体归咎的“地气”和“阴秽死寂之气”，而非自己的“独特”见解，巧妙地避开了陷阱。
萧辰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沉的玩味。他盯着墨尘，看了足足三息，忽然轻笑一声：“地气不清？有点意思。看来墨师弟，确实有些‘见识’。”
他不再追问，转而对着云长老微微拱手：“既然云长老此处有事，弟子便不打扰了。”
说完，竟不再多看墨尘一眼，转身便走。赵清河连忙跟上，临走前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了墨尘一眼。
目送两人离开，丹房院落里的气氛才稍稍缓和。
云长老瞥了墨尘一眼，哼了一声：“倒是长了张巧嘴。还不快去干活！”
语气依旧硬邦邦，但墨尘却敏锐地察觉到，她那眼神似乎比刚才缓和了一丝丝。
他躬身应了声是，转身继续去忙自己的事情。
心里却如同压上了一块巨石。
萧辰亲自来了。虽然暂时被应付过去，但他的怀疑显然并未打消。这位内门天才弟子，恐怕远比赵清河更难对付。
而自己体内的青铜残片，与那枚引发祸端的“旧铜钱”，以及黑风崖的天降异象，之间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危机并未解除，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危险的方式，悄然逼近。
他握紧了手中的锄头，目光扫过这片刚刚清理出来的土地。
必须更快地变强，必须尽快弄清楚青铜残片的奥秘。
在这危机四伏的修真世界，唯有力量，才是唯一的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