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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通敌卖国的信函,此刻正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王仲平的心口,烫得他寝食难安。整整一夜,烛泪滴尽,窗外天光渐白,他却毫无睡意。一个念头在脑中反复翻腾、撞击:

“证据确凿!铁证如山!可是……直接上告大理寺??”

王仲平猛地站起身,在斗室中焦躁地踱步。大理寺那潭深水,盘根错节,崔贵位高权重,党羽遍布。这封密函一旦递上去,怕是还未等开堂审理,便会在某个“意外”中化为灰烬,或是被调包成一张白纸!到那时,不仅扳不倒崔贵,自己这“戴罪”之身,怕是还要再被扣上个“诬陷大臣”、“图谋不轨”的滔天罪名,死无葬身之地!

“不行!此路不通!”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唯有面见圣上!唯有直达天听,将这铁证亲手呈于御前,方能一举定乾坤,让奸佞无所遁形!”

然而,面圣?谈何容易!自从那日崔贵给他告病辞官,如今他也不过是一介草民。宫门深似海,若无官职在身,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官复原职!”这四个字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亮,骤然照亮了他纷乱的思绪。只有重获官职,才有机会在朝会、在引见时,觑得那宝贵的面圣之机!

希望的火苗在胸中点燃,却又带着灼人的焦虑。官复原职,这路又该往何处去寻?该找谁?谁能助他?谁又敢助他,对抗如日中天的崔贵?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一个名字跃入脑海——刑部尚书!掌管天下刑名,位高权重,又是他的老上司,总该念几分旧情,也当存几分公义之心吧?

天刚蒙蒙亮,薄雾尚未散尽。王仲平已收拾妥当,特意选了几件还算体面、却也价值不菲的古董字画,小心装入锦盒。他怀揣着希望,深吸一口气,踏着微凉的晨露,向那座森严的刑部尚书府邸走去。

朱门高耸,石狮威严。门房通报后,他在花厅等候,手心微微汗湿。锦盒放在手边茶几上,如同他此刻沉甸甸的心事。他反复斟酌着待会儿该如何开口,如何恳切,如何暗示此事的重大与急迫。

终于,刑部尚书踱步而来。王仲平连忙起身,深施一礼,脸上堆起恭敬而热切的笑容,将锦盒奉上,口中道着“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随即道明来意,言辞恳切,渴望为朝廷效力,盼大人提携,助其官复原职。

尚书大人接过锦盒,目光在精致的包装上短暂停留,神色却波澜不惊,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他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眼皮微抬,看向王仲平,那眼神平静冷漠“状元郎复职之事,乃国之重典,关乎朝廷体面,本官岂敢擅转?还需……先行请示相爷,得其钧谕,方好定夺啊。” “相爷”二字,如同两记裹着丝绸的闷棍,狠狠砸在王仲平的太阳穴上。他瞳孔骤然紧缩,一股冰冷的屈辱与绝望瞬间攫住心脏,仿佛被当众剥光了衣衫。面上肌肉僵硬地抽动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深深一揖,喉头发紧:“……下官明白,静候大人消息。” 转身跨出那高高的门槛时,背脊挺得如同绷紧的弓弦,指甲却已深深陷进掌心软肉,留下数月牙形的血痕,唯有这尖锐的刺痛才能提醒他保持清醒。

左相寇恒?那是一座矗立在浑浊官海中的孤峰,不结党,不应酬,简直就是个与世无争的隐士。王仲平徘徊在巍峨森严的相府门前,巨大的石狮子投下的阴影几乎将他吞没。高墙深院隔绝内外,只觉自身渺小如蝼蚁。最后一丝不甘催动残存的勇气,他将名帖递入那扇只开了一条缝隙的侧门。须臾,管家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探出,声音平淡得像在宣读告示:“相爷奉旨出城,迎接金国特使,归期未定。” 最后一点希望的火星,彻底熄灭在沉沉暮霭里,心沉入冰冷的死水潭底。

“看来官复原职难啊……难如登天……” 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不由自主地投向侍郎府那灯火通明、却令他窒息的方向。后“婉儿……让婉儿去求她爹!”那条被他刻意冷落、用冰霜覆盖已久的路,竟是唯一可能撬开复仇铁壁的缝隙!可拿什么去撬?情意早已在算计与利用中耗尽,只剩赤裸裸的交换。他脚步沉重,拐进街角一家门脸窄小的银楼,目光在琳琅满目的珠翠间麻木地扫过。一支累丝嵌宝的芙蓉金簪闯入眼帘——金丝缠绕如情网,细小的红宝石点缀其间,像凝固的血滴,光华流转,耀眼得刺目。像极了他精心编织的、即将出口的谎言。他掏出银钱,指尖触到簪身冰冷的金属,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间从指尖蔓延至心脏,沉入无底深渊——竟沦落到要用这等虚情假意的冰冷饰物,去哄骗一个女子残存的痴心,换取那沾满父兄鲜血的复仇之阶!这“大冤”二字,不知是嘲弄婉儿的痴傻,还是对他自己灵魂深处最后一点干净的凌迟。

幽暗的小巷,如同巨兽深不见底的咽喉,吞噬着最后的天光。崔安如同墙角的阴影般无声凝聚,鬼魅般现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邀功的急切和掩饰不住的紧张:“大人!丁宝柱找到了!就在濠州乡下,一个快入土的老头子,当年给王家做过长工!正带着人证往临安赶!脚程不慢!”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王仲平的神经末梢。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那光芒几乎灼痛他的眼,岂容这微不足道的绊脚石挡路?他眼底寒光一闪,如同淬火的刀锋瞬间出鞘,声音冷得能冻结空气,不带一丝起伏:“这还要我教你?往日替你‘了断麻烦’的那些‘老朋友’呢?养兵千日,该派上用场了。” 杀意,赤裸裸,毫不掩饰,如同毒蛇亮出了獠牙。崔安心领神会,眼中凶光毕露,躬身时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是!属下明白!定让他们……永远闭嘴!” 身影迅速没入更浓稠的黑暗,仿佛一滴墨汁融入夜色。

荒郊野道,月黑风高,只有呜咽的风声刮过枯草。崔安带着几个满脸横肉、眼神凶戾的亡命徒,如同择人而噬的豺狼,堵住了柱儿和一个吓得抖如筛糠、白发苍苍的老者。雪亮的刀光映着柱儿瞬间惨白、写满惊愕与难以置信的脸。“崔安!你疯了?!我们是同伙啊!我们有共同的目标!” 柱儿嘶吼着,奋力挥舞着一根捡来的粗木棍,抵挡着劈头盖脸砍来的利刃,木屑纷飞。崔安狞笑,三角眼里闪烁着冷酷的光:“同伙?相爷要的是干净!你知道的太多,活着……就是麻烦!” 刀锋带着死亡的尖啸,眼看就要劈开柱儿那写满愤怒与绝望的头颅!

千钧一发!一股阴冷刺骨的旋风毫无征兆地平地卷起!飞沙走石间,一道素白的身影,如同月华凝聚,骤然挡在柱儿身前!焦桂英的魂体在浓重的夜色中散发着幽幽白光,长发无风自动,眼眸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火。

“焦……焦桂英?!” 崔安如同白日见鬼,魂飞魄散,脸上的狞笑瞬间冻结成极致的恐惧,怪叫一声,哪里还敢恋战,像被滚水烫到的老鼠,带着手下连滚爬爬地仓皇遁入无边的黑暗,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柱儿脱力般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望着那令人惊骇的容颜,惊得语无伦次,牙齿都在打颤:“桂……桂英姑娘?你……你不是……不是已经……” 巨大的惊骇过后,是狂涌而上的悲喜交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亡灵的敬畏交织,“你…你还在!太好了!桂英姑娘!” 他猛地爬起,顾不得满身尘土,眼中燃起一种近乎病态的、灼热的希冀,连珠炮般追问,声音因急切而颤抖:“你在下面……见到春香了吗?她……她过得好不好?她有没有……有没有想我?她一定在等我,对不对?等我报了仇,手刃了王魁那个畜生,我就下去找她!我们……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他眼中闪烁着泪光,掏出春香的木雕,仿佛已经看到了黄泉路上的重逢。

“柱儿!” 桂英的声音空灵而悲悯,如同幽谷清泉,瞬间打断了他绝望而狂热的呓语,“万万使不得!” 她看着柱儿眼中那点希冀的光芒如同风中之烛般摇曳欲灭,心中酸楚难言,柔声道,试图用言语编织一张救命的网:“蝼蚁尚且偷生,在夹缝中求存,何况是万物之灵的人呢?春香生前纯善无瑕,心若琉璃,早已洗净尘缘,往生极乐天界,脱去这沉重的凡胎肉身,成了逍遥自在、无忧无虑的仙女了。”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苦涩与自嘲,魂影在夜风中显得更加飘渺,“而我……一念之差,自缢身亡,魂魄被无情铁链拘于暗无天日的枉死城中,日夜受那剜心剔骨之苦,幸得海神爷爷垂怜,钟馗大哥仗义搭救。只因……只因我情孽深重,执念如渊似海,难以割舍,才沦落鬼道,沉浮于阴阳两界之间,不得解脱,更无缘……再与春香妹妹相会于九天之上。”

柱儿彻底愣住了,眼中的疯狂希冀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迅速熄灭,化为一片空茫死寂的灰烬,嘴唇哆嗦着,喃喃道:“仙女……她已经是高高在上的仙女了?那……那我这泥地里的凡夫俗子,永远……永远也见不到她了?永远……” 声音低哑,充满了被命运抛弃的绝望。

“苍天之下,众生平等,何来贵贱之分?” 桂英的声音如同带着净化之力的梵音,试图涤荡他心中淤积的绝望淤泥,“只要你一心向佛,持戒修心,勤诵经文,斩断这尘世纷扰的执念,熄灭仇恨之火,心怀慈悲,日后精诚所至,必能感召佛光,往生那清净无垢的天界净土,得享永恒安宁。”

“一心向佛?持戒修心?” 柱儿茫然地重复着,眼神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夜空,仿佛在寻找那虚无缥缈的佛国方向。随即,他猛地摇头,眼中那复仇的火焰如同被风吹动的炭火,再次炽烈地燃烧起来,带着不甘的灼热:“心无挂碍……谈何容易!眼前这血海深仇,春香惨死的模样夜夜入梦!我……我如何放得下!这口怨气不出,我死不瞑目!”

桂英深深叹息,那叹息仿佛穿透了千年的时光,承载着无尽的疲惫与感同身受的悲凉:“我懂。这‘放下’二字,说来轻巧,念一声佛号便能出口,可做来……难于凡人登天。便如我一般,明知情天孽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却依旧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不过是一朵被执念浸透、无力挣脱的残花,飘零于阴阳两界的夹缝,身不由己,随波逐流……” 她的魂影在风中微微摇曳,显得脆弱而孤寂。

“那你……你打算怎么办?” 柱儿看着她,仿佛在镜中看到了另一个在仇恨与放下之间痛苦挣扎的自己,声音里带着同病相怜的关切。

桂英的目光投向临安城那灯火阑珊的方向,眼神中交织着决绝与最后一丝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期望:“我这就去找他。去找王仲平。这是我……最后一点微末的希望。若能以残魂之力,劝得他迷途知返,放下屠刀,熄灭那焚毁一切的复仇烈焰……或许……,否则我也该……死了这条心了。” 她衣袖轻挥,身影如同水墨般开始晕染淡化,最后叮嘱,声音飘渺:“柱儿,你去照顾你的这位老者吧,他并无大碍,记住莫要再轻易涉险,保全自身,方为上策。” 话音落,魂影彻底消散在呜咽的夜风中,只留下柱儿呆立原地,望着空茫的黑暗……

侍郎府书房,烛台上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王仲平踱步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投在墙壁上,如同躁动的困兽。崔安像只受惊的兔子,连滚爬爬地撞开门,脸上毫无血色,惊魂未定,声音都变了调:“大人!失……失手了!是……是焦桂英!她的魂魄…突然冒出来!救下了丁宝柱和那老东西!”

王仲平霍然转身,眼中戾气如同风暴般翻涌!功亏一篑!煮熟的鸭子竟然飞了!一股暴虐的杀意直冲头顶,他强迫自己深深吸气,指甲再次掐入掌心,用疼痛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怒吼。脑中念头急转如电:人证!关键在于人证!只要阻止人证与崔贵碰面!让他们见不到崔贵,空有人证也不能耐我何!他猛地盯住崔安,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听着!人证!给我死死盯住那个老东西!还有丁宝柱!绝!对!不能让他们踏进相府大门一步!想尽一切办法,拖住他们!困住他们!明白吗?!” 崔安被他的眼神吓得一哆嗦,连忙躬身:“是!是!属下这就去办!” 匆匆退下,背影仓惶。

书房内死寂得可怕,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自己粗重的呼吸。王仲平烦躁地走向门边,只想立刻关上这扇门,隔绝外面一切令人窒息的消息。冰凉的手指刚搭上沉重的门栓,一股熟悉的、带着彼岸花清冷幽香的寒意,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他心脏猛地一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焦桂英端坐在他方才坐过的紫檀木太师椅上,素衣如雪,魂影凝实得近乎有质感,长发披散,脸上却罩着一层前所未有的、冰封般的寒意。她的目光,不再是往日的哀伤缠绵,而是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剑,直直刺向王仲平,带着洞穿灵魂的审视与深深的失望。

“桂英……” 王仲平心中下意识地掠过一丝重逢的悸动,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半分。

“站住!” 桂英的声音冰冷如刀,骤然响起,截断了他所有的动作和话语。她抬起眼,那双曾盛满似水柔情、让他魂牵梦萦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失望与尖锐的痛心,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王仲平心底最柔软的角落:“王仲平!” 她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告诉我!我究竟要怎样做……才能阻止你,不再把沾血的屠刀……挥向那些无辜之人?!”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九幽寒冰深处凿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无力感。

王仲平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随即被一种被质问、被背叛的恼怒之火熊熊点燃。他挺直脊背,下颌线条绷紧,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理直气壮,试图用高昂的声调掩盖内心的动摇:“胜负将分!就在眼前!我已拿到崔贵通敌叛国、构陷忠良的铁证!白纸黑字,印鉴分明!只待我官复原职,面呈圣上,便可为王家满门、为天下苍生,讨还血债,昭雪沉冤!” 他猛地向前一步,眼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此时此地!此等紧要关头!你竟要我因一个莽夫丁宝柱,因那一点点所谓的‘无辜’,就功败垂成?!桂英!” 他重重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在敲击一面蒙冤的战鼓,“论情?我王家祠堂上百冤魂日夜哀嚎!论理?崔贵老贼祸国殃民,该不该杀?!论法?这密函便是煌煌天理,昭昭王法!论良心?” 他嘴角扯出一个悲怆而扭曲的弧度,“我王仲平忍辱偷生,手上沾血,心中泣血,日夜如同行尸走肉!只为等这一刻!难道你要我束手待毙,引颈就戮,眼睁睁看着崔贵再次颠倒黑白,将我碾作齑粉,让王家永世蒙羞?!”

“我宁愿看你含冤屈死!” 桂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楚,魂影因激烈的情绪而剧烈波动,边缘的光晕明灭不定,“也好过看你变成一个丧心病狂、遗臭万年的杀人狂魔!仲平!你回头看看你自己!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的眼睛!你的心!早已被仇恨的毒汁浸透!你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胸怀宽广的王仲平了!” 她的指控如同利刃,直指核心。

“我不是?!” 王仲平如同被最恶毒的诅咒击中,眼中瞬间布满骇人的血丝,压抑许久的怨毒、委屈和无人理解的孤绝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我早知道!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想!” 他逼近一步,几乎要贴上桂英冰冷的魂体,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控诉和自毁般的快意,“当初,我就该让春香用我们的定情发簪告发我!让我先你而死!让你也尝尝!失去爱人那噬心蚀骨的心痛和绝望!”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骇人的赤红

“可是你现在知道人死后有灵的话,为什么还要这么偏执行事呢?”

“对!你是死后有灵!神通广大!可我又能怎样?!我思念你,想你想到发狂的时候,我能怎样?!我连碰你一下都不能!连你的一缕气息都抓不住!桂英!你告诉我!这心痒难耐,如同万千毒蚁日夜不停地啃噬骨髓、撕咬心肺的滋味,你能体会吗?!你懂不懂?!” 他猛地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仿佛要将那颗痛苦不堪的心掏出来,“我和你不一样!我不能像你一样!拿着一根冰冷的发簪,靠着那点可怜巴巴的回忆,像个活死人一样,痛苦地、毫无希望地熬完这一辈子!你懂不懂啊?!”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耗尽生命般嘶吼出来,带着泣血的悲鸣和绝望的质问,在寂静的书房里如同惊雷炸响,震得烛火疯狂摇曳。

桂英的魂影在他绝望的嘶吼中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溃散。他话中那滔天的痛苦,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来回切割,痛得她魂体都在哀鸣。她何尝不想长相厮守?可阴阳永隔,情孽如万丈深渊,早已是命中注定的死局。钟馗大哥那如同判词般的“千百条人命”预言,更如同悬在头顶、随时会斩落的利剑。

她强压下翻江倒海般的心绪,声音带着最后一点微弱的、近乎乞求的哀告与严厉的警告:“仲平,你我……缘分已尽。往事如烟,休要……再提。”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目光死死锁住他那张被仇恨彻底扭曲、写满“挡我者死”的脸,一字一句,如同最后的通牒:“我最后劝你一句:钟馗大哥预言你双手将染千百人之血,绝非恫吓虚言!若你真走到那一步,堕入魔道……” 她望着他眼中那冥顽不化的固执,声音带上了一丝绝望的颤抖和最后的挣扎,“如果你真走到这一步的话,我求求你就网开一面吧!”

“这种事,不用求我。” 王仲平猛地别过脸,下颌线条绷得像一块冷硬的岩石,声音硬冷如铁,听不出半分转圜的余地。

桂英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与彻底的决绝。心,沉到了绝望的谷底。“这么说,你肯听了?” 她得不到任何回应,那张固执如磐石的脸彻底点燃了她积压的怒火。忍耐的堤坝轰然崩塌!“我叫你不要害柱儿!字字句句,言犹在耳!你却转眼就派人对他痛下杀手!王仲平!”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凌厉,魂力激荡,整个书房温度骤降,“我忍无可忍了!绝不容你再将我的话当做穿堂之风!” 话音未落,素白的长袖猛地如两道蓄满雷霆的白色闪电激射而出!带着凛冽刺骨的阴风与决绝的杀意,瞬间缠绕上王仲平的脖颈!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的鳞片,骤然勒紧咽喉!

死亡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王仲平!他瞳孔骤然放大,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因极度愤怒而显得有些陌生的桂英。没有挣扎,没有反抗,他只是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痛楚,有不解,甚至……有一丝终于被她如此激烈对待的、扭曲的释然?

一秒……两秒……

那勒紧咽喉、足以让凡人瞬间毙命的冰冷力量,终究没能继续施加下去。长袖颓然松开,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无力地滑落。桂英的魂影剧烈地波动着,如同风中残烛,仿佛承受着比王仲平更甚千百倍的痛苦。泪水——并非凡人的液体,而是魂体逸散的、闪烁着幽蓝色微光的冰冷雾气——无声地从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地板上,瞬间化作更冰冷的寒气。“你……你……” 她哽咽着,泣不成声,那哭声凄楚无助,充满了心碎与无力,彻底击碎了所有的冰冷与愤怒,“你是不是存心……要我永世不得安宁……魂……魂飞魄散也无法解脱……” 肩膀因哭泣而剧烈耸动,那无助的模样,比任何厉鬼的咆哮都更令人心碎。

看着心爱之人因自己而承受如此巨大、如此绝望的痛苦,王仲平心中那坚不可摧的复仇堡垒,被这心碎的泪水狠狠凿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巨大的心疼和铺天盖地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他闭上眼,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从紧咬的牙关中,极其艰难、极其缓慢地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我……答……应……你。”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那紧绷到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断毁灭的气氛,骤然一松。桂英抬起泪眼婆娑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在确认这不是绝望中的幻听。随即,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喜悦如同破晓的阳光,冲散了弥漫的悲伤阴云。她破涕为笑,那笑容如同冰封千年的雪莲在绝望的废墟上骤然绽放,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凄美。她飘身上前,冰冷的魂体带着不顾一切、飞蛾扑火般的决绝,紧紧、紧紧地拥住了王仲平。虽然无法真正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和心跳,但那跨越了生死界限的依恋、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一丝微弱的希望,却如同电流般真实地传递了过来。

王仲平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骤然失去支撑的石像。他感受着怀中那虚幻的、刺骨的冰凉,那冰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骨髓深处。心中五味杂陈,翻江倒海——恨意未消,承诺已出,前路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紧紧的拥着桂英,安抚好桂英那飘渺不定、饱含忧虑的魂灵,看着她带着一丝微茫希望消散在空气中。王仲平独自站在寂静的书房里,久久未动。他深吸一口气,如同即将登台的伶人,将脸上所有的复杂情绪——疲惫、挣扎、愧疚、冷硬——一层层剥离,压入心底最幽暗的角落。然后,一层温柔深情、足以溺毙任何女子的完美面具,被精心地覆盖上来。他拿起书案上那支冰冷璀璨的芙蓉金簪,簪身硌着他的掌心,像一块提醒他耻辱的烙印。他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步履沉稳,却带着一种赴刑场般的决绝,走向崔婉儿的闺房。

可他哪里知道,他与桂英的谈话都落入了崔婉儿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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