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裹着槐花香漫进南城,青石板路被洗得发亮,倒映着“济生堂”褪色的金字招牌。药铺里飘着陈皮与艾草混合的苦香,孙掌柜正举着戥子称川贝母,铜秤砣在秤杆上晃出细碎的响。
“吱呀——”
门帘被风掀起一角,沈炼裹着半湿的青布外衫跨进来,左小臂上缠着的粗布渗出淡红血渍。他眉峰微蹙,额角还沾着草屑,显然是刚从外头赶回来。
“沈总旗?”孙掌柜放下手中药材,迎上来时目光扫过他渗血的绷带,“可是又遇着什么棘手事了?”
沈炼点头,声音有些发哑:“追捕偷马贼时被划了道口子。”他走到柜台前的条凳坐下,撩起袖子露出伤口——约摸三寸长的割伤,皮肉翻卷,边缘泛着青紫色,“劳烦取些金疮药。”
“哎,这就来!”孙掌柜转身要去药柜,却被一道清润的女声截住。
“等等。”穿月白衫子的少女从后堂出来,怀里抱着个青瓷药罐,“金疮药得配三七和白芨,孙伯方才称的川贝母还没收进罐里,我去拿新的。”她眼尾微挑,扫过沈炼的伤口时顿了顿,“沈总旗的伤……瞧着不像是普通刀伤。”
沈炼这才正眼打量她。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眉如远黛,眼若秋水,鬓边斜插一支木簪,发间沾着零星的药粉。她伸手要解他臂上的绷带,动作轻柔却笃定,倒像是惯做这等事的样子。
“姑娘怎么知道……”沈炼下意识后退半寸。
她指尖触到他伤口边缘,微微一顿,“这伤口深可见骨,割断了两根肌腱。孙伯的金疮药虽能止血,却止不住淤血上行。”她抬头看他,眼底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若信得过,我给爷换种药。”
沈炼望着她清亮的眸子,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药香里的剖白
后堂的药柜散发着檀木香气,苏芷晴点燃酒精灯,将小砂锅搁在上面。她解开沈炼的绷带时,动作比刚才更慢,目光却愈发专注:“伤口周围有红肿,皮温偏高,怕是有些感染了。”
沈炼垂眸看她。少女的手很小,指节却因常年捣药而有些粗糙,指甲缝里沾着褐色的药渍。她拧干药棉的动作很轻,却在触到他伤口时微微皱了眉:“疼吗?”
“不疼。”沈炼答得干脆。他从前在刑房当差时,挨过的打比这重十倍,这点痛实在算不得什么。
苏芷晴却像是没听见,转身从药柜顶层取下个雕花瓷瓶,倒出些深褐色的药粉:“这是我阿爹配的‘活血生肌散’,用黄酒调了敷,能化淤消肿。”她舀了勺黄酒倒入药粉,用竹片搅成糊状,动作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
沈炼盯着她搅药的背影,忽然开口:“你阿爹是……”
“三年前没了。”苏芷晴的声音轻得像一片云,“染了时疫,跟着孙伯学了五年医,本想等开春就考医女的。”她低头拨弄着药糊,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后来孙伯说,医者父母心,不一定非得在医馆里坐着。”
沈炼喉结动了动。他想起自己昨夜在刑房审犯人时,那犯人被打得吐了血,他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可此刻看着少女专注的侧脸,他忽然觉得有些东西堵在胸口——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你这伤口,”苏芷晴突然抬头,“若按《洗冤集录》的说法,是‘金刃伤’,当辨深浅。可我看……”她用银针挑开伤口,指尖微微发颤,“这刀伤的角度有些奇怪,像是……被人从下往上划的?”
沈炼瞳孔微缩。他昨夜追偷马贼时,那贼人确实是蹲在马厩角落,等他走近时突然跃起挥刀——这细节他从没对任何人提过。
“姑娘好眼力。”他语气里不自觉带了几分赞许。
苏芷晴被夸得耳尖发红,却仍盯着伤口:“不止这个。”她用镊子夹起一块带血的碎布,“这是从伤口里取出来的,像是……麻线的线头?”
沈炼心中一凛。那贼人穿的是粗麻短打,挣扎时确实可能被扯下线头。他正想开口,却见苏芷晴突然变了脸色:“这线头上有靛蓝染料……南城只有西市的‘锦绣坊’用这种染料。”
沈炼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锦绣坊的老板姓周,上个月刚因私藏赃物被他罚过款——难道那偷马贼是周老板的伙计?
“爷?”苏芷晴见他不说话,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您……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沈炼回过神,见她正盯着自己的眼睛,那目光清透得像山涧的泉水。他忽然觉得,眼前这姑娘的眼睛,比他见过的所有仵作、稳婆都要亮——亮得能照见人心底的阴影。
“姑娘懂医,还懂查案?”他问。
苏芷晴笑了,眼尾弯成月牙:“我阿爹以前在衙门当过仵作,教过我认伤痕、辨死因。”她低头重新包扎伤口,动作轻得像在包裹一件珍宝,“他说,医人要医身,更要医心。可我觉得……”她抬眼时目光灼灼,“有些伤,不在身上,在心里。”
沈炼浑身一震。这句话像根细针,精准地扎破了他这些日子刻意掩盖的情绪。
深夜的药铺
从那日后,沈炼成了济生堂的常客。
有时是追查线索时被划了口子,有时是被犯人踢中了腰,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借口“风寒”来抓副药——孙掌柜的药香混着苏芷晴熬的枇杷膏味,总让他烦躁的心绪平静下来。
苏芷晴对他的“特殊照顾”愈发明显。她会在他的药包里多塞两颗蜜枣,会在他换药时多问两句“今日可还疼”,甚至会在他值夜班时,悄悄送来碗热乎的红糖姜茶。
“沈总旗,您这伤得养着。”她端着姜茶站在值房门口,发梢沾着夜露,“昨儿孙伯说,您又去查那桩绣娘失踪案了?”
沈炼接过茶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嗯。”
“我阿爹说过,查案要讲证据,可也不能急。”苏芷晴歪头看他,“您总皱着眉,心里压着事儿,伤口好得慢。”
沈炼望着她清澈的眼睛,忽然想起那日在药铺后堂,她蹲在地上收拾碎瓷片时,哼的小调——“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是他小时候,母亲哄他睡觉时常唱的曲子。
“我阿娘……”他声音发涩,“以前也爱唱这个。”
苏芷晴的眼睛亮了亮:“我也爱唱!阿爹教我的!”她清了清嗓子,脆生生唱起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唱到一半,她突然顿住,耳尖泛红:“爷莫笑话我。”
沈炼摇头,喉间泛起一丝苦涩。他的童年里没有青梅竹马,只有刑房的血、囚牢的泪,和母亲临终前攥着他手说的“要做个好人”。
“苏姑娘,”他轻声问,“你阿爹教你的那些仵作本事,就没想过用来考个女医官?”
苏芷晴低头绞着帕子:“孙伯说,女子当医官太难了。上回礼部来查医女档案,说‘女子心细有余,力道不足,恐难验尸’……”她忽然抬头,眼睛里有团火在烧,“可阿爹说过,医者不分男女!我见过阿娘难产,产婆只会按肚子,要不是阿爹懂接生,阿娘和孩子都活不成!”
沈炼望着她泛红的眼眶,心中某个角落忽然软了。他想起陈栓子案里,陈老汉跪在他面前哭着说“青天大老爷”,想起西市卖糖画的老人攥着他的手说“官爷是好人”——原来这世上最珍贵的,从来不是什么功名利禄,而是这些藏在市井里的信任与期待。
“苏姑娘,”他说,“若你真想考医官,我帮你找门路。”
苏芷晴愣住了,帕子从指缝里滑下来:“您……您不觉得女子当医官不合适?”
“合适。”沈炼斩钉截铁,“《女科百问》里写着‘妇人病与男子同,惟经候、胎产不同’,若没有女子懂医,多少产妇要送命?”他望着她发亮的眼睛,忽然笑了,“再说了,我认识礼部的张侍郎,他家夫人难产时,还是你阿爹的徒弟救的命。”
苏芷晴的眼泪“啪嗒”掉在帕子上:“您……您怎么知道?”
“我查过。”沈炼低头搅着茶碗,“你阿爹叫苏明远,十年前在应天府当仵作,救过三任府尹的家眷。”
苏芷晴猛地抬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您……您连这个都查过?”
沈炼望着她惊讶的表情,忽然觉得心跳有些快。他想起这些日子,自己总忍不住留意她的行踪——她几点去药铺,和哪个药商说话,甚至她爱吃的桂花糕铺子在哪。他原以为这只是查案养成的习惯,直到今夜,他才惊觉,自己早已把这姑娘放进了心里。
“苏姑娘,”他轻声说,“我不是故意查你。只是……”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只是觉得,你这样的人,不该被埋没在药铺里。”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照在苏芷晴的脸上。她望着沈炼眼底的认真,忽然笑了:“沈总旗,您可知,我从前最怕两种人?”
“哪种?”
“一种是拿我当小孩子哄的,一种是觉得我什么都不懂的。”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襟,“可您不一样。您会认真听我说话,会相信我能帮上忙……”她低头绞着帕子,“就像阿爹以前那样。”
沈炼望着她,忽然想起那日在药铺,她蹲在地上收拾碎瓷片时,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背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当时就想,这世间最美好的事,莫过于看见一束光,从黑暗里透出来,照亮另一个同样在黑暗里摸索的人。
“苏姑娘,”他说,“以后,你有事尽管找我。”
苏芷晴抬头看他,眼睛里有星星在闪。她轻轻点头,转身去收拾药柜。沈炼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这药铺里的药香,似乎比往日更浓了些——混着蜜枣的甜,红糖的暖,还有少女发间的药粉香,像一张温柔的网,将他心里那些阴霾,一点点裹住。
夜风掀起门帘,吹得烛火忽明忽暗。沈炼摸了摸臂上的伤口,那里已经不疼了。他知道,有些伤,终会愈合;有些缘分,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