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寒意最重。南城兵马司班房内的灯火彻夜未熄,将那牙婆崩溃的哭诉与供词牢牢钉在了冰冷的空气之中。“三爷”、“特制香粉”、“码头力霸”……这几个词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沉重得令人心悸。
沈炼的值房内,气氛凝重如铁。张猛、赵小刀肃立禀报,李石头则缩在角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脸上却带着一丝因提供关键线索而残留的兴奋与后怕。
“香粉……”沈炼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投向窗外依旧浓重的夜色,“能让人晕乎乎又听话……与河道无名尸喉中的残留物,症状吻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曼陀罗。这东西再次出现了,从杀人的毒,变成了操控人的药。”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扫过三人:“‘三爷’是关键。必须撬开他的嘴,找到香粉来源,摸清他背后到底是谁在享用这些‘听话’的货物。但此人盘踞码头,与力霸勾结,耳目众多,不宜打草惊蛇。”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李石头身上:“石头,你脸生,机灵。我要你再去一趟码头,不是去抓人,是去‘听’和‘看’。混进力工、脚夫、水手堆里,用你的眼睛和耳朵,把‘三爷’的底细,尤其是那‘香粉’的来路,给我挖出来。记住,只看只听,不准妄动。”
李石头一个激灵站直,瘦小的身躯因这重任而微微颤抖,眼中却迸发出光:“是!大人!小的明白!定不辱命!”
“张猛,”沈炼看向铁塔般的汉子,“那个嘴最硬的刀疤脸,交给你。我要知道‘三爷’在漕运司里的靠山是谁,他们除了拐卖人口,还干些什么勾当。用什么法子我不管,但要快,要准。”
张猛眼中凶光一闪,抱拳沉声道:“遵命!”
“小刀,”沈最后看向最沉稳的部下,“想法子接触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女子,尤其是神智稍清醒的。她们被运送、转手的过程中,或许听到、看到过什么。任何细微的线索,都可能有用。”
“是。”赵小刀简短应道,眼神锐利。
三人领命,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没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之中,朝着各自的目标进发。
李石头再次化身成那个不起眼的、为生计奔波的小人物。他弄来一套满是汗渍和鱼腥味的破旧短褐,脸上手上抹了些锅底灰,弓着背,混在那些天不亮就聚集在漕运码头外、等着包工头挑选的力工人群里。他耳朵竖得像兔子,眼睛滴溜溜转,操着刚学来的、半生不熟的码头黑话,小心翼翼地与人搭讪,抱怨工钱,咒骂管事的,偶尔“不经意”地提起“三爷”的名号。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一个老力工紧张地四下张望,压低声音,“三爷的名号也是你能乱叫的?那可是管着好几个堆场的大人物!手底下养着几十号敢打敢杀的兄弟!跟漕运司的老爷们都称兄道弟!”
“俺……俺就是听说……三爷路子广,手面阔……”李石头缩着脖子,装出羡慕又害怕的样子。
“阔?何止是阔!”另一个中年力工嗤笑一声,带着点酸意,“瞧见没?码头那边,‘飘香院’的画舫!里头姐儿用的香粉,听说都是三爷特供的!那味儿,闻一下都骨头酥!贵得要死!哪是咱们这些臭苦力闻得起的?都是给那些乘船来的富商老爷、官老爷享用的!”
“特供的香粉?”李石头心里一紧,面上却故作好奇,“三爷还做这娘们儿的生意?”
“谁知道呢?反正神秘得很!听说是一个南边来的、遮着脸的‘香婆子’定期给三爷送货,从不经过市面。三爷把这香粉当宝贝似的,除了孝敬上头,就只有他画舫上最好的姐儿能用上点儿……”
李石头又旁敲侧击了几句,确认了这“特制香粉”价格极其昂贵,来源隐秘,绝非市面流通之物,且与“三爷”的核心圈子及“上头”人物紧密相关。他将这些碎片信息牢牢记住。
与此同时,兵马司那间临时充作审讯室的柴房里,则是另一番景象。
张猛屏退了旁人,独自面对着被铁链锁在柱子上、依旧一脸桀骜的刀疤脸人牙子。张猛没说话,只是脱掉了外面的飞鱼服,露出精悍的肌肉和布满伤疤的胸膛,然后拿起一旁火盆里烧得通红的烙铁,缓缓地、仔细地吹着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通红的烙铁散发出恐怖的热量,将刀疤脸脸上的嚣张一点点烤化,变成细密的冷汗。
“俺……俺什么都不知道!”刀疤脸的声音开始发颤。
张猛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像闷雷:“俺不喜欢废话。”他一步步逼近,烙铁的红光映照着他毫无表情的脸,“‘三爷’在漕运司的靠山,叫什么名字?管什么的?除了让你们拐娘们,还让你们干过什么‘特殊’的活儿?”
“特殊”二字,他咬得极重。
烙铁越来越近,那股皮肉焦糊的可怕气味仿佛已经提前弥漫开来。刀疤脸的心理防线在绝对的暴力威慑下彻底崩溃。
“我说!我说!是……是漕运司仓储库的……钱、钱书办!钱老三!”他尖声叫道,“是……是他罩着三爷的码头生意!三爷……三爷有时候也帮……帮钱书办‘处理’一些……‘特殊货物’……就、就是些见不得光、要悄悄运上船或卸下船的东西……具体是啥……俺这种小喽啰真不知道啊大人!饶命!饶命啊!”
“特殊货物”四个字,如同惊雷,劈入在场所有缇骑的耳中!
几乎在张猛这边取得突破的同时,赵小刀在一处临时安置被救女子的民居里,也有了收获。他耐心安抚,送上热水和食物,终于让一个情绪稍稳、识得几个字的少女放下了些许戒心。
少女眼神依旧惊恐,断断续续地回忆:“……他们……把我们关在船上……黑乎乎的底舱……有、有人来看……挑……挑中了……就、就给系上红绳……在、在手腕上……”
她身体微微发抖:“……系了红绳的……就、就会被带走……我……我偷偷听到看守喝酒吹牛……说……说这批‘好货’……是专供……专供南边来的某位……‘老爷’……享、享用的……”
“红绳……船上……老爷……”赵小刀默默记下这些破碎的词语。
所有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迅速汇集到沈炼面前。
“特制香粉”(曼陀罗)、“三爷”(码头力霸头子)、“钱书办”(漕运司小吏)、“处理特殊货物”、“红绳”、“船上”、“老爷”……
沈炼站在值房中央,目光扫过桌上并排放置的几分卷宗——振威镖局血案、河道无名尸案、以及眼前的绣娘骗婚案。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特殊货物……”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词,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振威镖局总镖头刘威濒死的嘶吼——“有官……灭口!”,闪过那批引发血案、最终通过漕运司神秘消失的“红货”!
原来如此!
拐卖人口是其一!
利用漕运司的渠道和码头力霸的势力,处理、转运那些真正要命的、见不得光的‘特殊货物’,才是更深、更致命的勾当!
那批“红货”,很可能就是通过类似途径,在钱书办和“三爷”的操作下,瞒天过海,运了出去!而振威镖局,不过是试图分一杯羹或无意中撞破了什么,才遭致灭顶之灾!
“传令!”沈炼猛地抬头,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冷厉,“振威镖局案、河道无名尸案、绣娘骗婚案,三案并查! 所有线索,指向漕运司钱老三及码头‘三爷’!给我盯死他们!我要知道他们每一个举动,每一条下线,每一次‘特殊货物’的交接!”
命令如冰雹般砸下。
房间内的空气瞬间紧绷如弓弦。
一条隐藏在漕河繁华水运之下的、集拐卖、毒品操控、官商勾结、非法运输于一体的黑色产业链,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冰山一角。
而这一切,似乎都隐隐指向了那个更深不可测的、曾被李崇义和赵启明极力维护的……黑暗核心。
风暴,即将真正降临漕运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