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清晨,岭南暑气消减不少,清风恰好。
怀远县郊的集中育秧场,五十亩秧田已不复前些日的青翠葱茏。
田埂上人来人往,热闹得如同年节前的集市,只是这场“集市”交易的不是年货,而是生机。
“第三区,王家庄七户,领秧苗一百二十捆!”
张老三粗犷的嗓门在晨雾中格外响亮。
他站在田埂高处,手里拿着名册,脸上汗水混着泥点,却笑得见牙不见眼。
宋清越远远看见,心里叹道:嗨,什么世道,张老三这么憨实的人都被逼得落草为寇!
只见几个年轻力壮的招安侍卫应声下田。
他们动作麻利,双手探入泥水中,握住一丛丛秧苗的根部,轻轻一提,带起一团黑泥。
熟练地在水里荡几下,洗去多余的泥土,再用稻草一捆,一捆二十株,整整齐齐码在田埂上。
等待领秧的灾民们排成长队,眼睛紧紧盯着那些青翠健壮的秧苗,仿佛看着金疙瘩。
有人忍不住伸手去摸,指尖触到湿润的叶片,脸上便绽开满足的笑容。
“这秧苗真壮实!秆子粗,叶子厚,看着就精神!”
“可不是嘛!我都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好的秧!”
“都是宋姑娘带着咱们育出来的……”
“听说插下去好好伺候,秋后一亩能打三五百斤稻子!”
“五百斤?我的老天爷,那咱们今年冬天就能吃上白米饭了!”
议论声此起彼伏,混杂着拔秧的水声、捆扎的窸窣声、点数的报数声,汇成一首充满希望的田园交响。
风过时,吹着秧苗,空气中稻香气味更浓了。
宋清越站在田埂另一头,戴着斗笠,挽着裤腿,赤脚踩在湿润的泥地上。
她的脸颊比两个月前清瘦了些,那双眼睛却愈发清亮有神。
此刻她正弯腰查看最后一区秧苗的长势。
手指轻轻拨开一丛秧,根系发达,白须密布,抓土有力。
她满意地点点头,直起身,望向眼前这片繁忙景象。
五十亩秧田,两千多斤谷种,经过近一个多个月的精心照料,如今变成了数十万捆健壮的秧苗。
这些秧苗将在未来几天内,被分发到怀远、苍梧、郁林三县数千户灾民手中,插进他们重新开垦、或勉强保留下来的水田里。
“宋姑娘!”张老三小跑过来,抹了把汗,“东区最后一百捆马上拔完,今天晌午前,所有秧苗都能发完!”
“辛苦你了,张大哥。”宋清越真心实意地道谢,“也辛苦弟兄们。”
“这话说的!”张老三憨厚地挠挠头,“咱们以前干的是打家劫舍的勾当,现在干的可是救命活人的正经事!心里踏实!”
正说着,陆师爷从田埂那头走来,手里捧着厚厚的账册。
他这些日子也累得不轻,但精神头却很好。
“宋姑娘,”他走到近前,翻开账册,“三县共计登记领秧户三千七百四十二户,按每户登记田亩分发,共需秧苗约四十五万捆。咱们育出的秧苗绰绰有余,还能留些做预备。”
宋清越接过账册仔细看了看,长长舒了口气。
两个月。
从谷种运抵,到集体育秧,到日夜照料,到如今全部分发完毕。
这期间经历了缺肥、缺水、病虫害的威胁,也经历了人手不足、经验欠缺的困境。
但终究,他们做到了。
“陆师爷,”她将账册递回去,声音有些感慨,“咱们……真的把秧育出来了。”
陆师爷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微光,温和地笑了:“是姑娘带着大家,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远处传来欢呼声——又一批灾民领到秧苗,小心翼翼地用扁担挑着,像护送珍宝般离开。
他们佝偻的脊背似乎挺直了些,蹒跚的脚步也变得轻快。
宋清越望着那些远去的背影,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有成就,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疲惫,和一种压抑了许久的、名为“想家”的渴望。
她想念桃花源清晨的薄雾,想念自家小院里的鸡鸣猪叫,想念母亲刘氏和翠翠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想念妹妹溪溪清脆的笑声,想念弟弟屹儿屿儿淘气又黏人的模样。
她想念翠翠做的饭菜——哪怕只是简单的红薯粥、炒野菜,也带着家的味道。
她想看看菜地边上的桑树长得怎样了,蚕房里那些白白胖胖的蚕宝宝是不是已经开始结茧。
她想看看地里的棉花开了没有,一朵朵棉桃是不是像云朵落在枝头。
她想坐在自家屋檐下,什么也不做,就看着夕阳把整个山谷染成金色。
这种思念来得如此突然又汹涌,像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
她甚至能清晰地闻到记忆里桃花源雨后泥土的清香,能感觉到晚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宋姑娘?”陆师爷见她忽然沉默,关切地问,“可是累了?这两日确实辛苦,你先回县衙歇着吧,这里有老夫和张校尉盯着。”
宋清越回过神,摇摇头:“我没事。”
她顿了顿,看向陆师爷,“陆先生,这边的活儿……算是告一段落了吧?”
“正是。”陆师爷颔首,“秧苗分发完,后续插秧、田间管理,各户自己负责。咱们只需定期巡查指导即可。姑娘可以好好歇几日了。”
宋清越眼睛亮了亮,又按捺住,故作随意地问:“那……我若是想回家看看,应该可以吧?”
“回家?”陆师爷一愣,随即了然,“是该回去看看了。姑娘离家两月有余,家中定然挂念。王爷那边,老夫去说。”
“不用!”宋清越连忙道,“我自己去说。”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转身,朝着县衙方向走去。
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小跑起来。
斗笠被风吹得歪斜,她也顾不上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