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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北的荒村野镇,有些老戏台,年久失修,却比新盖的庙宇更让人敬畏。老辈人说,那上面唱的,不光是生旦净末丑,还有百年不散的魂。尤其是那些曾出过“鬼戏班”的台子,夜半时分,常有锣鼓丝竹声自虚空而来,夹杂着幽怨的唱腔,那是“阴戏”开了场。活人若是撞见,轻则大病一场,重则被那无形的“角儿”看中,勾了魂去当那“替身”。今天要讲的,就是这么一个关于“鬼戏台”和“替身”的故事。

这故事发生在伪满时期,松花江支流边一个日渐衰败的镇子,名叫“梨树屯”。屯子东头有座荒废已久的大戏台,据说是前清一位喜好听戏的旗人老爷所建,当年也曾锣鼓喧天、名角云集,风光无限。可后来,一个极红的草台班子在此唱最后一场《乌盆记》时,戏台后台无故失火,班主、名角儿连同几个箱官(管理戏箱的人)来不及逃出,活活烧死在里面。自那以后,这戏台就邪门起来。

先是有人夜里看见戏台上有模糊的白影晃动,像是穿着戏服的水袖在飘。后来,每逢月晦之夜,或是风雨交加的时辰,屯子里的人便能隐隐约约听到那废弃的戏台上,传来缥缈的锣鼓点儿和咿咿呀呀的吊嗓子声,唱的正是那出《乌盆记》的腔调。更邪乎的是,屯子里接连有几个年轻后生,在晚上路过戏台后,就变得神神叨叨,嘴里哼着《乌盆记》的调子,眼神空洞,没过几天就或病或疯,甚至有一个投了江,捞上来时,脸上还带着诡异的、像是勾了脸谱的笑容。

老辈人说,那是烧死的戏班怨气不散,成了“戏痨鬼”,在找“替身”呢!他们舍不得那方舞台,怨念缠在戏台上,要拉活人去顶他们的缺,凑齐了“人马”,好继续在阴间唱他们的戏。自此,那戏台成了屯里的禁地,天一黑,没人敢从附近经过。

屯子里有个叫栓柱的年轻后生,是听着鬼戏台的传说长大的。他爹是屯里少有的不信邪的犟种,年轻时还曾在鬼戏台下撒过尿,以此炫耀胆量。栓柱受他爹影响,加上读过几年新式学堂,对老辈人的迷信说法嗤之以鼻,常对伙伴们说:“哪有什么鬼?都是自己吓自己!那戏台就是旧了,有点怪声正常,至于那些疯了死了的,是自己心里有鬼,撞了邪风!”

这年夏天,栓柱和几个朋友在镇上喝了点酒,夜里结伴回屯。月色朦胧,路过东头鬼戏台时,同行的几人都心里发毛,加快脚步想赶紧过去。唯有栓柱,酒劲上头,加之平日就不信邪,竟指着那黑黢黢、如同巨兽蹲伏的戏台,大声笑道:“瞅你们那熊样!一个破戏台就把你们吓成这样?我看啊,上面干净得很,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一个年纪稍长的伙伴赶紧拉住他:“栓柱!快别说了!这地方邪性,不能乱讲话!”

栓柱一把甩开他,借着酒劲,竟几步蹿到戏台底下,仰头冲着空无一人的台子喊道:“喂!上面的!都说你们唱得好,有本事给小爷唱一出啊!唱好了,小爷有赏!” 说着,还从兜里摸出几个铜子儿,叮当作响地扔上了戏台。

铜钱落在积满灰尘的台板上,发出几声空洞的脆响,随即滚入黑暗。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破旧窗棂的呜咽声。

栓柱得意地回头对伙伴们说:“看!我说啥来着?屁事没……”

他话还没说完,声音就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他看见,伙伴们的脸色在月光下变得惨白如纸,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惊恐地望着他身后的戏台,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栓柱心里猛地一沉,缓缓回过头。

只见那原本空无一物的戏台上,不知何时,竟亮起了两盏幽幽的、绿油油的“气死风灯”!灯光惨绿,照得台前一片诡异。台上依旧看不到人影,但那厚重的、绣着暗纹的幕布,却无风自动,缓缓向两边拉开了一线。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清晰无比的锣鼓声,如同从地底深处传来,又像是直接响在人的脑子里,“咚咚锵、咚咚锵”地敲响了起来!

紧接着,一个幽怨、尖细,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传来的旦角唱腔,咿咿呀呀地响了起来,唱的正是《乌盆记》里冤魂诉苦的段子!

“冤——魂——渺——渺——恨——难——消——”

那声音钻入耳朵,直透骨髓,栓柱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酒意顿时化作一身冷汗。他想跑,可双脚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他想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咯咯”的怪响。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戏台之上,绿光之中,开始浮现出一些模糊的、穿着各色戏服的身影!它们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大致的轮廓,水袖飘拂,靠旗摇曳,在台上无声地移动,做着戏曲里的身段。它们仿佛在演一出无声的默剧,只有那幽怨的唱腔和诡异的锣鼓声在空气中回荡。

栓柱的瞳孔因恐惧而放大,他看到其中一个穿着白色罪衣罪裙、披头散发的“角儿”,缓缓地、缓缓地转向了他所在的方向。虽然看不清脸,但栓柱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怨毒的“视线”,牢牢地锁定了他!

“啊——!”同行的伙伴们终于从极度的恐惧中回过神来,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连滚带爬地四散逃走了,再也顾不上栓柱。

栓柱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被那无形的力量禁锢着,被迫“观看”着这场来自阴间的“鬼戏”。那唱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悲切,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入他的脑海。他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抽离,身体里似乎有另一个“东西”想要挤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那锣鼓声和唱腔戛然而止。台上的绿光和鬼影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戏台恢复了死寂和黑暗,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栓柱脚下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昏死过去。

第二天,人们在戏台下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栓柱,把他抬回了家。他高烧了三天三夜,嘴里反复哼着《乌盆记》的调子,眼神涣散。请了郎中来看,说是惊惧过度,开了安神的药,却毫无起色。

烧退之后,栓柱人是醒了,却像彻底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开朗不信邪的年轻后生,而是变得沉默寡言,眼神躲闪,时常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说的都是些戏文里的词句。更让人害怕的是,他有时会无意识地做出一些戏曲里的身段动作,水袖、台步,有模有样,仿佛一个多年的老戏子。

屯里最懂这些邪门事儿的吴老姑婆来看过之后,连连摇头,对栓柱爹娘说:“坏了!坏了!你家栓柱,这是被那戏台上的‘戏痨鬼’看中,勾去了一魂一魄,塞了个‘老鬼’进去!他现在不完全是你们儿子了,他是那‘鬼戏班’的‘替身’!若不赶紧把那‘老鬼’请走,把他丢的魂儿找回来,他迟早得被彻底占了身子,到时候,就成了那戏台上的新‘角儿’,再也回不来了!”

栓柱爹娘吓得魂飞魄散,跪地哀求吴老姑婆救命。吴老姑婆叹了口气:“这事麻烦!那戏班怨气太深,寻常的送神法子怕是不管用。得找个真正的‘明白人’,能沟通阴阳的,去跟那戏班‘班主’谈谈条件,把栓柱的魂儿‘赎’回来。”

于是,栓柱爹备上厚礼,千里迢迢,从深山里请来了一位年迈的萨满,人称“乌林答老爹”。乌林答老爹须发皆白,但眼神锐利如鹰。他来到梨树屯,先去那鬼戏台周围转了三圈,又看了看痴痴傻傻的栓柱,闭目感应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怨气缠结,如藤绕树。那班主不甘心呐,他觉着他的戏还没唱完,他的班子不能散。他要凑齐生旦净末丑,拉够箱官场面(乐队),在阴间重开锣鼓。栓柱小子阳气旺,八字轻,又自己撞了上去,正合了那演‘小生’的鬼魂的眼缘,这是要拉他去顶缺啊。”

“那……那可咋办啊?”栓柱娘哭成了泪人。

乌林答老爹沉吟道:“硬抢是不行的,惹恼了它们,栓柱立时就得没命。只能‘谈’。它们既然是戏子,就还守着戏行的一些规矩。咱们得按它们的‘规矩’来。”

当天夜里,月黑风高。在乌林答老爹的主持下,一场特殊的“法事”在鬼戏台下开始了。没有寻常的香案符纸,反而在戏台下摆上了几把太师椅,像是观众席。乌林答老爹穿戴起一套古老的萨满神衣,手持单鼓,却没有立刻敲响。他让栓柱爹娘和几个胆大的族人坐在太师椅上,又让人在戏台前点燃了两排白色的蜡烛,烛光摇曳,映得戏台更加阴森。

“今夜,咱们就当一回‘观众’,听它们唱一出。”乌林答老爹沉声道,“待它们唱到‘诉冤’那段,我便会以神鼓介入,与那‘班主’对话。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子时一到,果然如那晚一样,戏台上幽幽地亮起了绿光,缥缈的锣鼓声和唱腔再次响起。台上的鬼影比那晚更加清晰了几分,它们机械地移动着,唱着那永无止境的悲苦戏文。栓柱被安置在太师椅上,痴痴地望着台上,嘴里也跟着哼哼。

乌林答老爹闭目凝神,直到台上那“旦角”唱到最悲切处,他才猛地睁开眼睛,单鼓“咚”地一声敲响!那鼓声浑厚苍凉,竟一下子压过了那诡异的鬼唱!

他并不像寻常跳大神那样剧烈舞动,而是踏着一种古老的步伐,绕着戏台缓步而行,单鼓有节奏地敲击,口中用一种特殊的、带着韵律的调子唱了起来,那既非神调,也非戏文,而是一种更古老、仿佛能与天地鬼神直接沟通的语言:

“台上的角儿,幕后的魂,且停锣鼓听我言。阳世有路尔不走,阴司无门偏强留。强拉生人充行当,坏了轮回损阴德。可知尔等名姓早入生死簿,何必苦缠这破败台前?”

鼓声如同无形的屏障,将那怨毒的唱腔暂时隔开。台上的鬼影似乎躁动起来,动作变得急促。

乌林答老爹继续唱道:“尔等冤屈,天地可鉴。然冤有头,债有主,何必牵连无辜后生?他阳寿未尽,亲眷在堂,尔等强留,徒增新怨,于尔等超生何益?”

这时,戏台正中,一个穿着班主服饰、面容模糊的高大鬼影缓缓浮现,它没有唱,而是发出一种金石摩擦般冰冷的声音,直接回应着乌林答老爹的鼓声和唱词:“戏比天大!班子不能散!他……合该是我的人!”

“世间无不散之筵席,戏文亦有终场时。”乌林答老爹毫不退缩,鼓声更加急促,“若尔等愿放他归阳,我愿以此鼓此舞,为尔等做一场‘安魂法事’,超度尔等往生,助尔等早登极乐,或寻那真正无拘无束的戏台去唱!强过在此做这孤魂野鬼,永世被困!”

那“班主”鬼影沉默了片刻,台上的绿光剧烈地闪烁起来,其他的鬼影也停止了动作,仿佛在等待“班主”的决定。空气中的怨气翻涌,冰冷刺骨。

许久,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甘,却又有一丝解脱的渴望:“此言……当真?”

“萨满之言,通达天地,绝无虚妄!”乌林答老爹斩钉截铁。

“……好!”那“班主”鬼影猛地一挥手,“但需他……亲口承诺,年年此日,于此台下,焚化纸扎戏箱、金箔银锭,供我班子使用!直至我等……往生!”

乌林答老爹看向栓柱爹娘,他们连忙点头应承。

协议达成,乌林答老爹不再多言,他猛地敲响单鼓,开始跳起一种极其古老、充满力量的萨满舞蹈,口中诵唱着安魂的超度经文。那鼓声和舞蹈,仿佛带着净化一切的力量,戏台上的绿光渐渐变得柔和,那些鬼影也开始慢慢淡化,它们最后齐齐朝着乌林答老爹和栓柱家人的方向,如同谢幕般,施了一礼,然后随着逐渐微弱的锣鼓声,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与此同时,坐在太师椅上的栓柱猛地吐出一口黑血,眼神恢复了清明,他看着周围,茫然地问:“爹,娘,我咋在这儿?”

栓柱的病好了,但经历此番劫难,他性情大变,再也不敢提及任何关于戏台、鬼怪的话题,对那片土地充满了敬畏。而栓柱家也信守承诺,每年在那戏班忌日,都会去戏台下焚烧大量的纸扎戏服、道具和金银元宝。

那鬼戏台,自此以后,再也听不到夜半的唱戏声了。只是偶尔有晚归的人说,在远处瞥见戏台上似乎有光影一闪而过,像是落幕时,最后收走的那盏灯。

梨树屯的人更加坚信,有些地方,有些行当,有着外人无法理解的执念和规矩。你可以不信,但不可不敬。而那方小小的戏台,也成了屯子里一个永恒的禁忌,提醒着后人——莫轻易许诺,莫冲撞鬼神,尤其是在那锣鼓响起,大幕将开的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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