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邵明珠和刘念夫妇打算去看看李云龙。走到李云龙宿舍门口,发现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一阵阵热闹的说笑声。邵明珠敲了敲门,便推门和刘念走了进去。
宿舍里烟雾缭绕,坐了好几个人。除了李云龙,丁伟也在,还有三四个其他高级指挥系的学员,都是各野战军的军级干部,大家正围坐在一起喝茶、抽烟、闲聊,气氛轻松。
引人注目的是,丁伟正坐在单人沙发上上,手里拿着一只他自己的皮鞋和鞋刷、鞋油,非常专注地擦拭着,动作熟练。 那只皮鞋在他手下,已经变得锃光瓦亮。
看到邵明珠和刘念进来,屋里的人都笑着打招呼:“邵主任来了!”
“哟,念念妹子也来了!”
李云龙叼着烟,大手一挥:“明珠,念念,来得正好!自己找地方坐!老丁正给我们现场教学呢!”
邵明珠笑着和大家点头示意,拉着刘念在靠门边的空椅子上坐下。刘念一双杏眼好奇地看着正在认真擦鞋的丁伟,觉得这场景很有趣。
只见丁伟一边仔细地给皮鞋上着最后一道油,一边头也不抬,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点调侃又一本正经的语气说道:
“擦皮鞋是我们四野的必修课,皮鞋必须要擦出人影来,伏龙芝军事学院的标准,参谋长立得规矩。”
刘念听完,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身边的丈夫邵明珠,压低声音,带着点撒娇和揭秘的语气说:
“明珠,你听见没?丁军长这话,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呀?咱俩第一次参加你们军部舞会,是不是就跟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还说什么这是‘基本礼仪’,‘军容风纪的一部分’……老实交代,是不是那会儿就是跟丁军长学的呀?”
邵明珠被妻子当面揭穿“师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手轻轻捏了捏刘念的手,没有直接回答,但眼神里的默认和温情显而易见。
这时,丁伟终于完成了他的“作品”,举起那只皮鞋,对着灯光满意地看了看鞋面上清晰的人影,然后才放下工具,拍了拍手。
李云龙瞅了瞅丁伟手里那只亮得晃眼的皮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沾了些灰尘的皮鞋,咧嘴笑道:
“老丁啊,你这擦皮鞋的手艺不赖,一会也给我擦擦!”
他这一嗓子,立刻引起了旁边几位学员的起哄:
“对对对!丁军长,不能厚此薄彼啊!给我们也擦擦!”
“让我们也学习学习四野的伏龙芝标准!”
“丁军长,露一手!”
丁伟一听,不慌不忙地重新点上一支烟,慢悠悠地吐了个烟圈,脸上露出“奸商”般的笑容:
“擦?可以啊!我老丁这手艺,童叟无欺!不过,可不能白擦!明码标价,擦一双,两瓶洋河大曲!实在没酒,给我来只南京板鸭也凑合!”
众人一听,立刻炸锅了:
“好家伙!老丁,您这价码也太贵了!”
“就是!擦双鞋要两瓶酒?您这鞋油是金子做的吧?”
“这比请个擦鞋匠还贵十倍!”
丁伟把眼一瞪,指着鞋油罐子,理直气壮地说:
“贵?你们看得废我多少鞋油! 我这可是正宗的上海‘黑人’牌鞋油!还得搭上我这‘伏龙芝’亲传的手艺和功夫!两瓶酒,便宜你们了!”
李云龙被这帮人吵得头疼,挥挥手,笑骂道:
“行了行了,别扯淡了,去别地擦去,我知道,你们四野的人就会擦皮鞋而且专擦首长的大皮鞋!给我擦干净点!”
丁伟嘿嘿一笑,也不生气,重新拿起鞋刷,一边作势要给另一个学员擦鞋,一边调转枪口,又开始调侃起李云龙来,他拉长了音调,意味深长地说:
“老李啊,这是来气了,你说你生什么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先当人家的先生,再当人家的学生,才能长远,乃至超出。人常教员这名字专门就是给你李云龙起的!”
这话一出,所有的学员都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 这明显是在拿李云龙之前课堂上不服常乃超教员,后来又被“收拾”得没脾气的事情开玩笑。
李云龙的脸色瞬间就有些不好看了, 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丁伟见状,更来劲了,摇头晃脑,继续用那种半仙似的语气说道:
“人啊,一是运,二是命,三是风水,四是姓名!” 他故意瞥了李云龙一眼,“你看人家常教员这名字,常乃超,听着就学问大!你再看看你,李云龙,听着是威风,可有时候啊,这名字也讲究个相生相克……”
这下,连邵明珠都忍不住嘴角上扬了,刘念更是笑得靠在了丈夫肩上。 宿舍里的笑声更响了。
李云龙被丁伟这番歪理邪说气得哭笑不得,脸上实在挂不住了, 他猛地站起来,作势要抢丁伟的鞋刷:
“放屁!我李云龙的名字不知道比他强多少倍!行了行了,你上别地擦去,给我擦亮了啊!” 他后半句是对着那个正笑嘻嘻把脚伸过来的学员说的,算是把丁伟这个“麻烦”转移了。
丁伟哈哈大笑,提着擦鞋工具箱,被众人簇拥着到旁边宿舍“开展业务”去了。
宿舍里顿时清静了不少。李云龙没好气地坐下,嘟囔道:“这个丁伟,嘴越来越碎了!”
邵明珠和刘念相视一笑,知道这又是老战友之间特有的玩笑和感情交流方式。小小的宿舍里,充满了轻松、诙谐又充满战友深情的氛围。
刘念看着李云龙脸上尚未完全散去的、被丁伟调侃带来的那点不自在,她笑了笑,走到李云龙身边的椅子坐下,用温和而亲切的语气,看似随意地抛出了一个消息:
“团长,跟您说个高兴事儿。我前两天跟田雨姐通电话了,她说福建那边天气热,孩子们要放暑假了,她打算带着特特来南京住一段时间,看看您,也顺便避避暑。”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欣喜,继续说道:“我都跟田雨姐说好了,就住我们家!我跟明珠都安排好了,家里宽敞,也方便。到时候您跟田雨姐、特特,一家人正好在南京团聚团聚,多好啊!”
刘念本以为,李云龙听到妻子儿子要来的消息,会高兴起来。 没想到,李云龙听完,脸上的肌肉似乎僵硬了一下,眉头下意识地就皱了起来,非但没有露出喜色,反而显得有些不耐烦和抵触,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也提高了些:
“她来干什么! 大老远的,带着孩子折腾什么!福建待得好好的,跑南京来凑什么热闹!”
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欢迎,甚至有一丝烦躁。
这话一出,邵明珠和刘念都愣住了。 刘念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有些无措地看向丈夫。邵明珠心里一沉,他预感到的情况,果然是真的。团长对田雨嫂子的到来,不是期待,而是抗拒。
邵明珠走到李云龙对面坐下,神色严肃而关切,他没有绕弯子,直接问道:
“团长,您跟我说实话。您……是不是跟田雨嫂子之间,出了什么问题?过得……不太顺心?”
李云龙被邵明珠这么直接一问,又看到刘念那双清澈眼睛里透露出的担忧,他脸上的烦躁渐渐被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奈所取代。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某种伪装,整个人都显得有些颓然。他掏出烟,点着一支,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有些黯淡。
沉默了几秒钟,李云龙才抬起头,看着邵明珠和刘念,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罕见的、推心置腹的坦诚:
“明珠啊,念念妹子,你俩都不是外人。咱们是生死之交,念念跟田雨也是好姐妹,有些话,我憋在心里也挺难受,今天就跟你们说说实话。”
他又深吸了一口烟,才艰难地继续说道:
“这个家……我有时候,是真不愿意回去。”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压抑某种情绪:
“每次放假,院里别的学员都高高兴兴地收拾东西回家,就我……我就觉得浑身不得劲。能拖就拖,能晚回就晚回。”
他的声音里带着苦涩:“不瞒你们说,有好几次,学院放假,我宁愿住在老子军部的值班室里,跟值班参谋挤一挤,我也不愿意回福建那个家。”
刘念听到这里,惊讶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大大的,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一直以为李大哥和田雨姐只是有些小矛盾,没想到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竟然宁愿住值班室也不愿回家?这哪里还是夫妻,简直像是逃避什么似的!
邵明珠的心也沉了下去,但他比刘念更冷静,他轻声追问:“团长,为什么?田雨嫂子她……是不是对您有什么要求,让您觉得……压力很大?”
李云龙苦笑了一下,笑容里满是自嘲和辛酸:
“要求?呵呵……何止是要求啊……”
他摇了摇头:“田雨那个人,你们是知道的,有文化,讲究,什么都追求个完美。可我就是个大老粗,当兵打仗出来的,身上都是毛病。”
“在她眼里,我吃饭吧唧嘴是毛病,说话带脏字是毛病,累了随便躺一下是毛病,就连……就连我抽根烟,她都觉得熏得慌,说是没情调!”
李云龙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他娘的,我在自己家里,想放松一下,脱了鞋抠个脚,她都能嫌弃半天!说我不文明,没教养!让我多看书,学学人家文化人是怎么生活的!”
“我他娘的带兵打仗的时候,怎么没人嫌我抠脚不文明?老子当年过雪山草地,连鞋都没有,谁跟老子讲文明?!”
他的情绪有些失控,但很快又强行压了下去,变成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
“我知道,我配不上她。她是洋学生,我是土包子。可当初……当初她不就是看上我这点‘土包子’的英雄气吗?怎么现在……全变成缺点了?”
“每次回去,她都想着法儿地要改造我,把我变成她心里那个‘完美丈夫’。可我李云龙就是这样的人!我改不了!也不想改!”
“在那个家里,我浑身不自在,感觉像坐牢!还不如在部队,在学院,虽然管得严,但心里痛快!”
李云龙这番发自肺腑的倾诉,带着委屈,带着愤懑,更带着一种对婚姻生活的绝望和疲惫。 邵明珠和刘念静静地听着,心里都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他们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老团长内心深处的痛苦和挣扎。这段婚姻,对于李云龙来说,已经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和折磨。
刘念的眼圈红了,她哽咽着说:“李大哥……您别这么说……田雨姐她……她可能只是希望您更好……”
邵明珠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拍了拍李云龙的肩膀,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清官难断家务事,尤其是这种根植于性格、观念深处的不和,外人真的很难插手。他现在更加理解,为什么张白鹿那种充满崇拜和包容的态度,会对李云龙产生如此大的吸引力了。
房间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李云龙手中香烟的烟雾,在空气中缓缓缭绕,诉说着无尽的烦闷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