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秉乾领着邵明珠,走出了刘家别墅。没有叫车,翁婿二人默默地沿着中央大街,朝着松花江方向走去。一路无话,气氛有些沉闷。刘父脸上早已没了家宴时的红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心事重重的凝重。
走了约莫二十来分钟,当他们拐过一个路口,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极其庞大的厂区,赫然出现在邵明珠眼前!它背靠着蜿蜒的松花江,占据了一大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土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高大宽阔的、绵延不绝的红砖围墙。围墙上空,可以看到一排排高耸的砖砌烟囱,虽然此刻没有冒烟,但那巨大的体量,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生产的繁忙。
厂区正门,是一座气势恢宏的仿俄式拱门,上面挂着一块巨大的黑底金字匾额——“刘记烧锅” 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门口还有穿着制服的门卫站岗。
刘父走到门口,门卫立刻认出了他,恭敬地行礼,打开了沉重的大铁门。
一进厂区,邵明珠的心就猛地往下一沉!
这哪里是什么 “松花江边的烧锅小作坊”?!
这分明是一个规模宏大、设施齐全、完全就是近代化工业厂区的大型企业!
脚下是平整宽阔的水泥马路,足以并排行驶四辆大卡车!道路两旁,是一排排高大整齐的红砖厂房,屋顶是锯齿形的天窗,典型的工业建筑风格。每一栋厂房都占地极广,一眼望去,鳞次栉比,足足有二三十栋之多!
刘父一边走,一边指着这些厂房,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自豪,但这自豪里,却掺杂了浓浓的苦涩:
“明珠啊,你看……”
“这边,这一排十栋厂房,是酿造车间。从选料、蒸煮、糖化、发酵到蒸馏,都是分开的。用的是咱们东北最好的高粱和松花江的水。”
“那边,那几栋更高的,是陈化库和勾调车间。里面藏着咱们刘家几代人积攒下来的宝贝——上百个巨大的橡木酒海(一种传统的大型木质储酒容器)!里面存的都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陈年基酒!那才是咱们刘记烧锅的魂啊!”
他又指着远处靠近江边的一片建筑:
“那边,是包装车间、成品库和咱们自己的码头。酿好的酒,一部分装瓶走铁路,大部分散装直接上船,顺着松花江、黑龙江,销往整个东北,甚至还出口到老毛子那边……”
正说着,一列冒着白烟的蒸汽机车拉着长长的罐车,“呜——”地一声长鸣,缓缓地驶入了厂区内部的专用铁路线上!
邵明珠甚至还看到了厂区里有自己的变电所、水塔、机修车间甚至一个小小的消防队!
这完全就是一个功能完备、自成体系的工业王国!
刘父带着邵明珠,走进一栋最大的酿造车间。车间里虽然现在没有开工,显得有些空旷,但那一眼望不到头的、一排排巨大而整齐的发酵罐、蒸馏器和错综复杂但井然有序的管道系统,依然散发着一种令人震撼的工业力量感和庞大的生产规模!
“唉……” 刘父抚摸着一台擦拭得锃亮的铜制蒸馏器,像是抚摸着自己的孩子,声音低沉而沙哑:
“这厂子……是我父亲那辈创下的基业……传到我手里,几十年风风雨雨……日本人在的时候,想抢,我没给……好不容易熬到解放了……想着能好好发展……”
他转过头,看着邵明珠,眼神里充满了一种近乎哀求的期盼:
“明珠……你跟爸说句实话……这厂子……真的……一点保留的希望都没有了吗?哪怕……哪怕留一小部分呢?”
邵明珠站在空旷的车间中央,环视着这庞大得超乎想象的产业。他的心,像被浸入了松花江冰冷的江水里,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这规模……这产能……这完整的产业链……”
“这要是在后世……这简直就是一个价值数以百亿计的巨型企业!是足以影响一个地区经济的支柱产业!”
“我要是拥有这样一份家业……做梦都能笑醒!”
但是……
这个 “但是” 像一块千斤巨石,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他一点都笑不出来!甚至连一丝一毫想笑的心思都没有!
他感受到的,只有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压力!
这样一个庞大的、具有战略意义的产业,在当前的形势下,就像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巨型炸弹!它不仅不可能继续掌握在私人手中,甚至连 “保留一部分” 的想法,都是极其危险的政治幻想!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转过身,面对眼神殷切的岳父,语气沉重,但异常清晰和坚定:
“爸……”
“我刚才一路看过来……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这厂子……太大了!太重要了!”
“重要到……它已经不属于任何一个家庭或者个人了。”
“它关系到多少人的饭碗?关系到整个东北地区的酒类供应!甚至关系到国家的税收和经济!”
他停顿了一下,让自己的话更有分量:
“您问我有没有保留的希望……”
“我的回答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都没有!”
“不仅不能保留,而且您必须要第一个、最积极、最主动地去申请公私合营!”
“要把刘记烧锅这个百年老字号,完整地、顺利地交到国家和人民的手里!”
“只有这样……才对得起您祖上创下的这份基业!才对得起厂里这么多依靠它吃饭的工人!也才能真正地保护住咱们这个家!保护住念念和平安!”
邵明珠的这番话,如同最后的判决,击碎了刘秉乾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这位在商海沉浮了大半辈子、历经风雨的老人,呆呆地望着自己一手经营起来的庞大厂区,眼圈瞬间红了。他缓缓地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着,久久没有说话。
空旷的车间里,只剩下翁婿二人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声。
邵明珠看着岳父瞬间佝偻下去的背影,心里也充满了难言的酸楚。但他知道,他必须这么说,也必须这么做。
这不仅仅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小家,更是在这个特殊的历史关口,一个穿越者所能做出的、最符合时代逻辑和家族长远利益的残酷而正确的抉择。
这份 “泼天的富贵” ,在这个年代,注定是一道他必须亲手斩断的枷锁。
这三天,对于刘秉乾来说,如同三年一样漫长。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几乎不吃不喝,一个人对着窗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的,是女婿邵明珠那番沉重却无比清醒的话语,是酒厂里那一排排冰冷的机器,是女儿刘念和外孙女平安的笑脸,更是自己刘家几代人心血的沉淀。
第三天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布满烟蒂的烟灰缸上。
刘秉乾猛地掐灭了手中的烟头,原本浑浊疲惫的眼神,骤然变得清明而坚定。他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仿佛将积压了三天的沉重、不甘与纠结,都随着这口烟吐了出去。
他想明白了。
他想起了女婿邵明珠,年纪轻轻,就已经是统率王牌主力军的军长,是从朝鲜战场立下赫赫战功、被最高层赏识的英雄!这样的女婿,前途不可限量!国家将来必定会对他重点培养!
他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刘念,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当初女儿选择邵明珠,他心里还有些打鼓,如今看来,女儿的眼光是何等毒辣!这个女婿,不仅能力强、人品正,更难得的是,对女儿一心一意,对这个家有着极强的责任感。他没有儿子,内心深处,早已把邵明珠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来看待。
“只要他们小两口恩恩爱爱,日子过得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 刘秉乾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了一丝释然甚至带着点骄傲的笑容,“不就是一个酒厂吗?算得了什么?就是要我这条老命,只要能换他们一世安稳,我也给!”
决心已定!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长衫,推开书房门,走到客厅。邵明珠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刘念在一旁逗着孩子。
“明珠。” 刘父的声音平静而有力。
邵明珠抬起头,看到岳父脸上那种一扫阴霾、豁然开朗的神情,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他放下报纸,站起身:“爸,您……”
刘秉乾走到他面前,伸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充满了信任和一种托付般的郑重:
“明珠,爸想通了。你说得对,大局为重!”
“爸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不是创下这份家业,而是养了个好闺女,找了个好女婿!”
“酒厂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你和念念好,平安健康,比什么都强!”
“走!现在就跟爸一起去相关部门!咱们主动去,大大方方地,把这事办了!”
邵明珠看着岳父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深明大义的光芒,心头一热,一股敬意油然而生。他用力地点点头:
“好!爸!我陪您去!”
相关部门办公室。
当刘秉乾在邵明珠的陪同下,走进负责“公私合营”工作的办公室,并明确表示“刘记烧锅”完全拥护国家政策,愿意第一个、无条件积极配合进行公私合营,所有手续、交接工作都将全力配合时,办公室里的几位同志都惊呆了!
他们之前已经找过刘秉乾几次,这位老先生虽然客气,但态度一直比较含糊,显然心存顾虑。没想到,短短几天,态度竟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而且如此坚决、如此痛快!
一位戴眼镜的领导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紧紧握住刘秉乾的手,语气充满了赞赏和激动:
“刘老先生!哎呀!太感谢您了!太感谢您了!您这可真是给我们工作带来了最大的支持啊!”
“您这觉悟!真是太高了!刘记烧锅是咱们哈尔滨工商业的标杆!您这一带头,这影响可就太大了!这模范带头作用,我们必须大力宣传!要给老先生您颁发‘红色实业家’的荣誉称号!”
其他几位同志也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表达着钦佩和感谢。
就在这一片热烈的气氛中,一位比较年轻的同志,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一直安静地站在刘秉乾身后、身姿笔挺的邵明珠。他仔细端详了几眼,脸上逐渐露出惊讶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的语气问道:“请……请问这位同志……您……您是不是邵明珠同志?”
邵明珠面色平静,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用清晰而沉稳的声音回答:“是,我是邵明珠。”
那位年轻同志眼睛瞬间瞪大了,声音因为激动而提高了八度:“您……您是不是就是那个……在朝鲜战场……指挥x军的邵明珠军长?!万岁军的军长?!”
这一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整个办公室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到了邵明珠身上!
邵明珠依旧保持着从容,谦和地确认道:“是的,我就是x军军长,邵明珠。”
“哎呀!真是邵军长!”
“我说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志愿军报》上经常看到您的照片和事迹!”
“是啊!战斗英雄!没想到今天见到真人了!”
办公室立刻沸腾了!所有同志都激动地围了上来,眼神里充满了由衷的敬佩和激动!那是一种对战斗英雄、对国家功臣的天然崇敬!
刚才那位领导也恍然大悟,用力地拍着自己的额头,然后更加热情地、带着一种全新的、充满了敬意的目光,看向刘秉乾,声音洪亮地说道:
“哎呀!刘老先生!原来……原来您的女婿就是邵军长啊!是咱们的战斗英雄!是万岁军的军长!”
“难怪!难怪老先生您有这么高的觉悟!这么深明大义!这么坚决地支持国家政策!”
“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老子英雄儿好汉……不对不对,是翁婿皆豪杰啊!哈哈哈哈哈!”
这一刻,所有的赞扬和钦佩,都达到了顶点。刘秉乾的“红色实业家”荣誉,因为女婿邵明珠这层特殊而光荣的身份,更增添了一抹耀眼的光彩。
刘秉乾看着被众人簇拥、备受尊敬的女婿,再看看同志们投向自己的、那混合着敬佩和恍然大悟的目光,心中最后那一丝对产业的惋惜,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为女儿和女婿感到的骄傲和自豪!
他挺直了腰板,脸上露出了这几天来最真心、最舒畅的笑容。
这场原本可能充满纠结和困难的“公私合营”交接,在一种意想不到的、充满荣誉感和正能量的气氛中,顺利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