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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的钟磬响起,未央宫前殿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合拢。朝臣们沉默地鱼贯而出,脚步放得极轻,彼此之间眼神飞快地交换,却无人敢交谈,唯恐引来那无形的、令人胆寒的目光。那空置的尚书台坐席,像一道巨大的、流血的伤口,无声地昭示着风暴的中心。

上官桀府邸,密室。

门刚关上,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光亮,上官桀脸上那悲愤欲绝、忧国忧民的沉重面具瞬间碎裂剥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亢奋、得意和一丝神经质紧张的狂喜。他一把扯下头上的进贤冠,随手掷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也顾不上梳理有些散乱的发髻。

“成了!第一步成了!”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显得有些尖利,在密闭的房间里嗡嗡回响,带着一种赌徒首战告捷的狂放。他几步冲到心腹谋士面前,双眼灼灼放光,“看到没有?那小皇帝吓得脸都白了!连话都说不利索!霍光那老贼,更是连面都不敢露!称病?哈!好一个称病!这分明是心虚胆怯,是畏罪避战!”

心腹谋士脸上也难掩激动,但比上官桀多了几分谨慎:“大人神机妙算!此计已成大半!朝野震动,人心惶惶,霍光避而不出,已是自乱阵脚!只是…陛下虽年幼,却并未当场允准廷尉查办,只道‘容朕思之’…”

“哼!” 上官桀不屑地一挥手,打断谋士的话,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倨傲,“黄口小儿,惊惶失措罢了!他懂什么?满朝文武,被燕王上书和老夫这番慷慨陈词一激,还有几人敢为霍光说话?田千秋那个老滑头,也不过是和稀泥!霍光称病不朝,更是坐实了其心虚!这便是天大的破绽!”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出咯咯的声响,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如今之势,如同烈火烹油!我们只需再添一把柴,让这把火烧得更旺!让天下人都看看,他霍光是如何缩头乌龟,如何众叛亲离!桑弘羊那边,让他的人动起来,在长安城里,把风声放出去!就说…就说霍光畏罪,病入膏肓,已然无法视事!再派人,去尚书台,去大将军府‘探病’!声势越大越好!本将军倒要看看,他这‘病’,能装到几时!”

谋士心领神会,眼中也闪过一丝狠厉:“诺!属下即刻去办!定让霍光‘病重’的消息,传遍长安每一个角落!”

霍光大将军府。

府邸深处,书房的门窗依旧紧闭,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窥探。浓烈到刺鼻的草药味弥漫在空气中,几乎盖过了书简的墨香。霍光并未如外界揣测那般卧榻不起,而是端坐在书案之后。他身上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深色的居家常服,脸色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有些灰败,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锐利如鹰隼,哪里有半分病容?他手中拿着一柄细小的银刀,正慢条斯理地削着一枚竹简的毛刺,动作稳定而专注,仿佛外界那足以掀翻帝国的滔天巨浪,不过是窗外掠过的些许风声。

张安世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又迅速将门掩好。他走到案前,躬身低语,声音清晰而平稳,不带一丝波澜:“大将军,朝会已散。陛下被上官桀、桑弘羊当庭逼问,仓皇退朝,只言‘容朕思之’。上官桀回府后,与其心腹密议,已定下计策,欲大肆散布您‘病重’、‘畏罪’之谣言,并派人大张旗鼓前来‘探病’,意图坐实您心虚避战之态,煽动朝野恐慌。桑弘羊处,亦已指使其门生故吏,于长安市井、各衙署间散播流言,构陷之词,比燕王上书更甚。”

霍光削竹简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银刀划过竹片,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他甚至没有抬眼,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那声音平淡无奇,仿佛听到的只是今日天气如何。他将削好的竹简轻轻放在一旁,又拿起另一枚。

“知道了。” 霍光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稳定,如同古井深潭,“让他们闹。闹得越凶越好。” 他这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落在张安世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愤怒,没有焦虑,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冰冷沉静。“府门紧闭,非我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若有‘探病’者,一律挡回,就说老夫沉疴难起,神思昏聩,无法见客。至于市井流言…” 他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蜚语流长,终有尽时。跳梁之辈,其行愈彰,其罪愈着。杜延年那边,网…可布得够密了?”

张安世心中一凛,立刻应道:“回大将军,杜公已遵照钧令,天罗地网,已然布下。只待…”

“嗯。” 霍光再次打断,似乎对细节并不关心。他重新低下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竹简和银刀。“去吧。告诉下面的人,沉住气。该做什么,做什么。老夫…‘病’着呢。” 最后三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张安世深深一揖,无声地退了出去。书房内,再次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光影,银刀划过竹片的细微声响,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带着苦涩气息的沉静。霍光削着竹简,眼神却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长安城中那些上蹿下跳的身影,看到了上官桀府邸里的狂喜密谋,看到了桑弘羊那怨毒的眼神。他的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更深了些。风暴中心的平静,往往预示着更猛烈的爆发。他,正耐心地等待着对手将所有的底牌和丑态,都暴露在这“沉疴”的帷幕之下。

桑弘羊府邸。

书房里,桑弘羊并未像上官桀那般狂喜失态。他端坐在案后,听着心腹详细禀报朝会后各方的反应和上官桀的计划。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发出有节奏的轻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更为阴鸷、更为持久的火焰。

“很好。” 听完禀报,桑弘羊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碰撞。“霍光称病,正中下怀。这是他自己把刀柄递到了我们手里。” 他拿起案头一份关于某地盐铁官营亏损的奏报副本,眼神锐利如刀,“传我的话,让门下那些在郡国为官的、在长安各衙署的,都动起来!不必直接攻讦霍光,那样太蠢。多说说他提拔的那些人,张安世、杜延年,还有那些新进的所谓‘贤良’!说说他们如何无能,如何贪渎,如何仗着霍光的势,排挤忠良,败坏盐铁国策!说说这些蛀虫,是如何靠着霍光的偏袒,才得以尸位素餐!把水搅浑,把火烧到霍光用人的根基上去!” 他放下奏报,嘴角扯出一丝刻毒的冷笑,“霍光不是喜欢躲在幕后‘称病’吗?老夫就让他这‘病’,变成用人不明、纵容奸佞的昏聩之疾!让天下人都看看,他这‘忠臣’的皮囊下面,到底是什么!”

心腹领命而去。桑弘羊独自坐在书案后,拿起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缓缓啜饮着。那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浇不灭他胸中积郁多年的怨毒之火。霍光,你断我子弟前程,斥我毕生心血如敝履,今日,我便让你尝尝这舆论的千刀万剐!这盐铁之争的余烬,将是你霍光覆灭的燎原之火!

长公主府。

鄂邑长公主在暖阁里焦躁地踱来踱去,华丽的裙裾拖曳在地毯上,发出窸窣的声响。她派去打探消息的侍女刚刚回报了朝堂上的情形和霍光称病的消息。

“称病?他居然敢称病?!” 长公主猛地停下脚步,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紧紧绞着手中的丝帕,仿佛那是霍光的脖颈,眼中喷射着怨毒的火焰,“好个狡猾的老贼!他以为躲起来就没事了吗?做梦!” 她胸口剧烈起伏,丰满的胸脯在薄纱下诱人地颤动,却只衬得她此刻的表情更加狰狞。

“殿下息怒,” 丁外人小心翼翼地靠近,试图安抚,“上官大人和桑大夫已有对策,正派人四处散播他病重畏罪的消息,还安排了人去‘探病’,定要将他逼出来,让他当众出丑…”

“不够!这不够!” 长公主尖声打断,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本宫要的不是他出丑!本宫要的是他的命!要他碎尸万段!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她猛地转身,一把抓住旁边案几上一个精美的玉雕摆件,狠狠掼在地上!“啪嚓!”一声脆响,价值连城的玉器瞬间化为齑粉!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碎裂声,吓得丁外人和周围的侍女浑身一哆嗦,脸色煞白。

“上官桀那个废物!还在等什么?” 长公主喘着粗气,如同被激怒的母狮,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霍光都躲起来了,不正是动手的最好时机吗?他那府邸再森严,能挡得住真正的死士吗?派人去!今晚就派人去!潜入他府中,直接取他首级!本宫一刻也等不了了!” 她近乎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完全失去了理智。

丁外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下抱住长公主的腿,声音带着哭腔:“殿下!殿下息怒啊!不可!万万不可!霍光府邸戒备森严,无异于龙潭虎穴!此时强攻,无异于以卵击石,只会打草惊蛇,坏了上官大人的全盘大计啊!殿下,小不忍则乱大谋!您再忍忍…再忍忍…”

长公主被丁外人死死抱住,挣扎了几下,胸中的狂怒无处发泄,猛地抬手,狠狠一巴掌扇在丁外人脸上!“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暖阁里回荡。丁外人白皙的脸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痕,他捂着脸,眼中噙满屈辱的泪水,却不敢再出声。

长公主看着丁外人脸上那刺目的红痕,看着他惊恐委屈的眼神,心中的暴戾似乎得到了一丝宣泄,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空虚和狂躁填满。她颓然坐倒在软榻上,胸口剧烈起伏,眼神空洞地望着满地狼藉的玉器碎片,喃喃道:“忍…还要本宫忍到几时?本宫…本宫要亲眼看着他死…看着他死…”

未央宫,昭帝寝殿。

厚重的帷幕低垂,将寝殿内的一切都笼罩在昏黄而压抑的烛光里。白日里那巨大的御座带来的沉重感并未消失,反而如同梦魇般缠绕着刚刚脱下沉重冕服的昭帝。他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宽大的龙床上,锦被拉到了下巴,只露出一双写满惊惶和茫然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帐顶繁复的蟠龙纹饰。白日里朝堂上那山呼海啸般的指控,上官桀那张因激愤而扭曲、须发戟张的脸,桑弘羊那如同毒蛇般冰冷锐利的眼神,还有霍光那张空置的座位带来的巨大空洞感和恐惧感…无数的画面和声音在他脑海中翻腾、撞击,让他小小的身体在锦被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陛下…该进些安神汤了…” 一个苍老而带着惶恐的声音在床边响起。是那个一直侍奉他的老宦官,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昭帝没有动,只是将目光转向老宦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和极度的疲惫:“阿翁…大将军…大将军他真的病了吗?他…他真的像燕王和左将军说的那样…要…要谋反吗?” 他的声音很轻,充满了无助和困惑,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老宦官的手猛地一抖,药碗差点脱手,浑浊的老眼里瞬间充满了惊恐。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颤栗:“陛下!老奴…老奴万死不敢妄议朝政!大将军…大将军乃先帝托孤重臣,忠心耿耿…这…这其中必有奸人构陷!陛下…陛下万万不可轻信啊!” 他语无伦次,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身体筛糠般抖动着。霍光的积威,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更不敢对那滔天的指控置评半句。

看着老宦官那惊恐万状、抖如筛糠的样子,昭帝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也熄灭了。连身边最亲近的老宦官都如此恐惧,如此讳莫如深…他感到一种刺骨的冰冷和前所未有的孤立。他默默地缩回被子里,将整个头都蒙了起来,小小的身体在锦被下蜷缩得更紧,像一只受到巨大惊吓、只想把自己藏起来的幼兽。黑暗中,只有他自己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还有外面呼啸而过的、带着不祥意味的风声。

长安城,在这诡异的“沉疴”笼罩下,暗流涌动,杀机四伏。无形的网,正在无声地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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