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斋饭，是热的。
米粒熬得极烂，入口便化了，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着他那早已冰冷了不知多少年的五脏六腑。
他有多久，没吃过一顿热饭了？
五百年？一千年？
记不清了。
他只是低着头，一勺，一勺，机械地，却又无比珍重地，将那碗中之物，送入自己的口中。他不敢抬头，不敢去看眼前那张温和的脸，不敢去听耳边那熟悉的猴群嬉闹。
他怕。
怕一眨眼，这一切，就都碎了。
“慢些吃。”那温和的声音，带着一丝宠溺的笑意，“没人跟你抢。”
孙悟空的身子，微微一僵。他手中的木勺，停在了半空。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阳光，正好。
洒在那年轻和尚清癯的脸上，渡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那双眸子，清澈，温暖，不带一丝杂质，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已经看了千年，万年。
孙悟空的喉咙，又是一阵干涩。他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继续低头，吃饭。
然而，就在他那最后一丝理智，即将被这失而复得的温暖彻底融化的刹那——
痛。
刺骨的痛。
毫无征兆地，自他识海的最深处，轰然炸开！
那不是肉身的伤痛，也不是元神的撕裂。那是一种……更为纯粹的，仿佛要将他整个“存在”都彻底点燃的……灼痛！
识海深处，那一直稳定如恒的系统面板，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刺目红光！那冰冷而又急促的警报，并非声音，而是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他那刚刚放松下来的元神最深处！
【警告！检测到高浓度精神系法则侵蚀！】
【元神污染度：17%……23%……31%……】
【警告！宿主正沉溺于高等幻境，本源正在被未知生物缓慢抽取！】
孙悟空的身子，猛地一颤！他手中的木勺，“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摔成了两半。
眼前的世界，那温暖的阳光，那温和的笑脸，那漫山遍野的桃林，在这一刻，竟不受控制地，剧烈地扭曲了一下，如同被投入了石子的水面倒影。
“怎么了，悟空？”那温和的声音，带着一丝关切，“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孙悟空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痛苦的挣扎。
也就在此时，另一股力量，悄然苏醒。
那颗一直静静悬浮于他识海之中，由师父金蝉子十世悔恨与最后觉悟凝聚而成的金色泪晶，其上那温润的光芒，猛地一颤！
一股冰冷的，充满了慈悲与决绝的清凉之意，自那泪晶之中，缓缓渗出。它像一道最温柔，却又最坚韧的堤坝，悄无声-息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护住了他那即将被彻底污染的……最后一丝神魂本源。
那股清凉，所过之处，那灼烧般的刺痛，竟奇迹般地减缓了一丝。那被甜腻香气麻痹的五感，也仿佛被一盆刺骨的寒泉当头浇下，恢复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清明。
他眼前的世界，开始分裂。
一半，是那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花果山。师父的脸，依旧是那般的温和，那双眸子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关切与担忧。
而另一半，却是那片冰冷的，死寂的，由乳白色光晕笼罩的巨大溶洞。那通体剔透的琉璃植物，那倒插于地的巨大骨伞，那空气中弥漫着的，甜到发腻的诡异清香……
两个世界，在他的视野之中，疯狂地交错，重叠！
“悟空，你脸色很难看。”那年轻的和尚，缓缓地站起了身，朝着他，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他伸出手，便要像从前那般，抚摸他的头顶，“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了？”
那只手，温暖，干燥，带着一丝淡淡的檀香。
假的。
孙悟空的心中，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
然而，他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想要靠近那份温暖，想要再一次，感受那份早已失去了五百年的……庇护。
那颗早已被仇恨与杀戮彻底填满的心，与那刚刚找回的一丝清明理智，展开了最为激烈的交战！
他看到，那只伸向自己的手，在半空中，微微地，透明了一下。
他闻到，那空气中清新的果香，其最深处，隐藏着一股……足以让神魂都为之腐朽的……腥甜。
他听到，那远处传来的猴群嬉闹之声，竟在某一刻，变成了一阵阵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怨毒的……凄厉尖啸！
破绽。
到处都是破绽！
然而，那又如何？
即便是假的，那又如何？
孙悟空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那丝痛苦的挣扎，渐渐地，被一片更为深沉的……疲惫所取代。
他太累了。
真的，太累了。
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他放弃了抵抗。
他甚至，主动地，朝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迎了上去。
就让我，再沉沦一次吧。
就一次。
然而，就在他那最后一丝理智，即将彻底熄灭的刹那——
他身后，那片本该是嬉闹猴群的桃林阴影之中。
有什么东西，动了。
那不是猴子。
那是一片……活着的，会呼吸的黑暗。它无声无息地，自那片虚假的阴影之中，缓缓地，渗透而出。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就如同一滩被随意泼洒在这张幻境画卷之上的浓墨，缓缓地蠕动着，舒张着。
一股比这幻境，更为冰冷、也更为真实的恶意，如同一条最狡猾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锁定了那个即将彻底放弃抵抗的……猎物。
它张开了那足以吞噬一切的……无形巨口。
那张口中，没有獠牙，没有舌头。
只有一张脸。
一张……由无数张痛苦扭曲的面孔，共同拼接而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