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达大叔是骑着那匹精神抖擞的鄂伦春猎马来的,马鞍旁还挂着酒囊和猎刀,风尘仆仆,却目光炯炯。曹家以最高规格接待了这位尊贵的客人,李凤英和管彤彤张罗了一桌好菜,有野鸡炖蘑菇、猪肉粉条、炸小河鱼,还特意开了一瓶上次庆功宴留下的“德惠大曲”。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屋里的气氛热络起来。曹云飞这才恭敬地请出那个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木匣。当木匣打开,那株须尾俱全、芦碗密布、皮老纹深、身形俊朗的野山参呈现在哈达大叔眼前时,老猎人原本微醺的眼睛瞬间清亮如鹰隼。
他并没有立刻用手去碰,而是俯下身,仔细端详了许久,甚至轻轻嗅了嗅参体散发出的独特香气。然后,他伸出布满老茧却稳定的手指,极轻地触碰了一下参须,喃喃道:“好参……真是好参!这‘五形’(芦、艼、体、须、纹)俱佳,皮色黄褐,少说也有六七十年以上的参龄了。云飞啊,你们得了件山宝啊!”
听到哈达大叔的肯定,曹云飞和管彤彤心里最后一丝犹豫也落了地。曹云飞诚恳地说:“哈达大叔,不瞒您说,省城有人想买这参,开了很高的价钱。但我们心里没底,一是怕价钱不合适,二是怕这参……卖得不是地方。请您来,就是想听听您老人家的主意。”
哈达大叔坐直身子,喝了一口酒,缓缓道:“参是天地精华,有缘者得之。它既是药,能救人,也是灵物,讲个归宿。省城人开高价,若是真心为救至亲,且这参确对其症,那便是善缘,价钱倒是其次。但若只为囤积居奇,或是另有所图,那便是玷污了这山宝的灵性。”
他看向曹云飞:“你们打算卖参,是为了啥?”
曹云飞和管彤彤对视一眼,曹云飞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藏在心里许久的想法:“哈达大叔,不瞒您,我们……我们想用这钱,去看看海,琢磨琢磨海上营生的事儿。”
这话一出,不光是哈达大叔,连曹有才和李凤英都愣住了。他们只知道小两口最近老嘀咕什么船啊海的,没想到竟然动了真格!
“海?”哈达大叔皱起眉头,他的一生都在山林里打转,海对他而言,是比省城更遥远陌生的概念,“那大水泡子,有啥好看的?比得上咱这老林子?”
管彤彤轻声细语地解释:“大叔,不是不看林子了。云飞是山林养大的,根在这儿。就是觉着,现在政策松动了,年轻人总得往外头瞅瞅。听说海上也能打渔,跟咱赶山差不多,就是换个地界讨生活。要是能成,家里也能多条路。”
曹有才吧嗒着旱烟,闷声道:“胡闹!那大海无风三尺浪,是咱庄稼人能摆弄的?老老实实种地、赶山,比啥不强?”
李凤英也一脸担忧:“就是啊彤彤,那得多危险呐!听说海水齁咸,掉进去就浮不起来!”
眼看气氛要僵,哈达大叔却忽然笑了,他拍了拍曹云飞的肩膀:“好小子!有股子闯劲!我们鄂伦春人老祖宗,就是从更北边的大山林里迁过来的!不敢闯,哪有活路?山林是好,但娃娃们翅膀硬了,想飞出去看看,是好事!”
他话锋一转,对曹有才和李凤英说:“老哥,老嫂子,儿孙自有儿孙福。云飞和彤彤是稳当孩子,不是那瞎胡闹的人。他们想去看看,就让他们去!这参,我看可以卖。但价钱,得公道。这样,我认识县里药材公司的老把头,是实在人,我牵个线,让他给估个实价,也免得你们被城里人糊弄。”
哈达大叔一锤定音,事情就有了方向。几天后,在哈达大叔和县药材公司老把头的见证下,那株参宝以一个比陈卫国开价略低、但远高于市场普通价格的公道价钱,卖给了一位急需救命的老中医的家人。钱货两清,双方都觉得很圆满。曹云飞特意包了个大红包感谢哈达大叔和老把头,都被婉言谢绝了,只收下了一坛管彤彤亲手酿的野葡萄酒。
沉甸甸的钞票拿到手,出海的事情正式提上了日程。出乎曹云飞的意料,最先表示支持的竟然是曹有才。老爷子某天晚上抽完一袋烟,对曹云飞说:“去吧,爹看出来了,你心气不在这几亩参田上了。趁着年轻,闯荡闯荡是好事。家里有我,参田我和你娘能照看。就一样,万事小心,平安回来。”
李凤英见当家的发了话,也只好抹着眼泪开始给儿子儿媳准备出远门的行李。最兴奋的莫过于曹云霞和青山、秀水几个小的,听说能坐大汽车、看大海,天天围着曹云飞和管彤彤问东问西。
靳从起和小娟的婚事在即,曹云飞本打算等婚礼后再走,但靳从起知道后,直接找上门:“曹哥,你们该走就走!我的婚事有爹张罗,误不了!你们先去探探路,等我在家娶了媳妇,安稳了,说不定以后也投奔你们去海边哩!”话说得豪爽,眼圈却有点红。一起长大的兄弟要出远门,他心里满是舍不得。
出发的日子定在了谷雨过后,天气彻底转暖的时候。曹云飞去公社开了介绍信,又按照陈卫国留下的地址,写了封信告知大致行程。管大山利用山货店的关系,打听好了去往最近海边(渤海湾一带)的长途车路线和时刻。
临走前夜,曹家灯火通明。李凤英把烙好的油饼、煮熟的鸡蛋、腌好的咸菜塞了满满一旅行袋。曹有才默默检查着曹云飞的背包,把一盒新火柴、一把小刀、一卷绳索悄悄塞进去。管彤彤则细心地给孩子们换上干净衣裳,一遍遍叮嘱青山要听话,看好妹妹。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曹家院门口就聚满了人。曹有才借了队里的驴车,要送他们去公社坐车。左邻右舍都来送行,王婶塞给管彤彤一包自家炒的瓜子,老张家给拿了几个刚出锅的馍馍。
“云飞,彤彤,路上当心啊!”
“到了地方捎个信儿回来!”
“看看那海到底有多大,回来跟咱讲讲!”
叮嘱声、祝福声不绝于耳。曹云飞和管彤彤抱着小的,领着大的,一一答应着,心里又是激动又是不舍。黑云似乎知道主人要远行,焦躁地在驴车旁转来转去,用脑袋蹭着曹云飞的腿。
“黑云,在家好好看家,等我回来。”曹云飞蹲下身,用力揉了揉黑云的脑袋。通人性的猎犬低低呜咽了一声,坐了下来,眼神里满是不舍。
驴车吱吱呀呀地启动了,缓缓驶出屯子。曹云飞回头望去,晨雾中,熟悉的房屋、袅袅的炊烟、站在路口不断挥手的父母乡亲的身影,渐渐模糊。他心里涌起一股酸涩,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未知前路的憧憬。
管彤彤紧紧握着他的手,轻声说:“咱会回来的。”
“嗯,会回来的。”曹云飞重重点头。这生他养他的黑土地,是他永远的根。
驴车颠簸着驶向公社,那里,将有一辆破旧的长途汽车,载着这户普通的东北农家,离开绵延的兴安岭,奔向那片传说中浩瀚无垠的蓝色世界。车辙碾过黄土路,留下深深的印记,仿佛在记录着一个新时代下,普通中国农民勇敢追寻新生活的足迹。山林的歌谣还在耳边回荡,而大海的波涛声,已在前方隐约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