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暖阁里，朱元璋靠在铺着狐裘的太师椅上打盹，忽然猛地睁开眼，一拍大腿就站了起来，眉头拧得像打了个死结：“哎哟！这天寒地冻的，那小兔崽子自己跑回东宫，路上要是吹了冷风，受了风寒可怎么好！”
马皇后正慢条斯理地用银签挑着炭盆里的灰烬，闻言抬眼瞧了他一下，嘴角噙着点似笑非笑的意思：“这会儿才想起担心？人都走了快一个时辰了。”
“你这婆娘……”朱元璋刚想发作，见马皇后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急得在屋里踱了两步，“妹子你怎么一点不急？那可是四岁的孩子！寒风跟刀子似的，冻出个三长两短……”
“重八！”马皇后放下银签，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你忘了？咱这允熥，除了三月前那场天花熬过来了，打从落地起就没生过病。去年腊月大雪，雪刚停他就跑出去堆雪人，冻得脸蛋通红，第二天照样蹦跶着要吃红烧肉，那身子骨壮得跟小牛犊子似的！”
她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神里满是笃定：“他皮实着呢！东宫离这儿就那么点路，身边还有内侍跟着，冻不着。倒是你，瞎操心半天，回头又该头疼了。”
朱元璋被她说得一愣，停下脚步挠了挠后脑勺，想想也是。那小崽子打小就泼辣，吃奶都比别的孩子劲头足，寒冬腊月里常光脚在暖阁里跑，确实没见他蔫过。
可他还是放不下心，嘟囔道：“那也不行……回头让人去东宫看看，给那小兔崽子再加床被子。”
马皇后笑着摇了摇头，没再拦他。这夫君啊，对着朝臣能狠得下心，对着自家人，尤其是这几个孙辈，心细得跟筛子似的，偏还嘴硬不肯承认。
东宫暖阁里，朱允熥趴在窗边，小脸贴着冰凉的玻璃，眼巴巴瞅着外头。院子里的积雪早被宫人扫得干干净净，连个雪堆的影子都没留下，光秃秃的石板路看着就没趣。
他打了个哈欠，从窗边挪回椅子上，小手在桌上扒拉来扒拉去。炭笔、图纸、几块啃剩的点心渣……翻来翻去就这几样东西。想找大哥玩，大哥被先生叫去温书了。
“没劲。”他耷拉着脑袋，脚踩椅子腿上晃悠，“连个雪人都堆不成。”
暖阁里静悄悄的，只有炭盆偶尔发出点声响。他忽然想起去年大雪，他在院子里滚雪球，滚出个比他还高的雪人，皇奶奶还特意给雪人戴了顶红绒帽。
可现在呢？雪一停就被扫光了，连点玩的念想都没留下。朱允熥噘着嘴，忽然抓起桌上的炭笔，在一张废纸上胡乱画起来——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雪人，雪人旁边画了个小人，举着小铲子，旁边还写了俩字：“不好玩”。
正画着，门外传来内侍的声音：“小王爷，乾清宫的王公公来了，给您送被子呢。”
内侍掀帘的瞬间，一股寒气裹着雪粒子钻进来，王景宏捧着锦被迈过门槛，棉鞋踩在炭灰地上“咯吱”响，脸上堆着褶子笑，嗓门亮得像挂在檐角的铜铃。
小王爷！陛下瞅着天阴得要掉冰碴子，特意让老奴给您送床“火龙被”——您摸摸这面儿，蜀锦镶边，里头絮的是宁夏滩羊的细绒，裹上跟揣了个小火炉似的！
说着把被子往榻上一铺，锦面绣的团马纹在暖阁灯光下晃眼，他忽然压低声音凑过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个弥勒佛。
悄悄跟您说，这被面还是娘娘亲手挑的花样，说小王爷属马，得配这万马奔腾的款儿才像样！
朱允熥盯着被面那几匹奔跑的马，忽然“噗嗤”笑出声，王公公，这马瞅着跟我画的雪人似的，歪歪扭扭还瞪眼睛呢！伸手戳了戳马尾巴，皇爷爷也太当回事了，我屋里炭火烧得旺，穿单衣都冒汗。
王景宏一听这话，赶紧直起腰板，手里的拂尘往胳膊上一搭，脸上的褶子笑得更深了：“哎哟我的小王爷，您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哟！”他往炭盆边凑了凑，搓着冻得发红的手，“陛下今儿个一上朝就念叨，说东宫的炭火烧得再旺，夜里风跟鬼哭似的，保不齐就从窗缝里钻进来——您是千金之躯，冻着一根汗毛，陛下都得心疼半天！”
朱允熥听着，小眉头挑了挑，伸手把像是把被面上一匹抬着前蹄的马拨得转了个圈。
“那哪能一样？”王景宏忙摆手，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却带着股子认真劲儿，“昨儿日头好，今儿这风是打北边来的，裹着冰碴子呢！娘娘刚还跟老奴说，您打小就不爱穿厚袜子，总光着脚在地板上踩，这被絮得厚，就是让您夜里踢被子也冻不着。”他说着，用手指点了点被面的针脚，“您瞅瞅这走线，娘娘盯着绣娘缝了三天，说马鬃得绣出飘起来的样子，才配得上咱们小王爷的精气神。”
朱允熥的指尖顺着马鬃摸过去，锦线滑溜溜的，真有点飘起来的意思。他忽然想起皇祖母坐在绣架前的样子，银丝在鬓角闪，手里的针穿来穿去，像在绣一朵会动的花。心里那点觉得“小题大做”的念头，忽然就软了。
“知道了。”他把被子往榻里推了推，小下巴微微扬起，“回去跟皇爷爷和皇祖母说，我今晚就盖这个，保证不踢被子。”
王景宏这才松了口气，笑得眼睛眯成条缝：“对了，小王爷，陛下还吩咐了，明儿让御膳房做您爱吃的糖蒸酥酪，放双倍的蜜，说给您补补。”
“真的？”朱允熥眼睛一亮，刚才还蔫蔫的样子瞬间活泛起来，“那我明儿一早就去乾清宫！”
“哎哎，老奴这就回去回话。”王景宏作了个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指着窗台上的青瓷盆，“小王爷要是闷得慌，看看那盆腊梅，昨儿刚开的，娘娘说这花抗冻，跟您似的。”
朱允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腊梅枝上顶着几朵嫩黄的花，在雪光里亮得很。他忍不住咧嘴笑了，挥挥手：“知道啦，王公公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