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晓霜覆径印双行,老骨相扶踏晓光。
一杖拄开尘里雾,两手牵住鬓边霜。
灶前余火温残梦,檐下寒风诉旧章。
莫道桑榆时景促,尚有同行暖心房。
林骁把最后一根木柴塞进灶膛时,天刚蒙蒙亮。灶火“噼啪”舔着锅底,映得他手背的冻疮红得发亮——这是前几日给父亲挑水时冻的,遇热就发痒,却比不过心里那点踏实。锅里煮着小米粥,咕嘟的声响混着药味漫出来,是给父亲熬的止咳汤,郎中说加了川贝,得用文火慢炖。
“阿骁,粥好了没?”母亲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点哑。她凌晨就起了,帮父亲翻了三次身,此刻正坐在炕沿,给父亲掖被角,指尖在他枯瘦的胳膊上轻轻摩挲,像在安抚一件易碎的瓷器。
林骁掀开锅盖,白汽裹着米香涌出来:“快了娘,再熬一刻钟。您先回屋歇着,我端过去。”
“不碍事。”母亲扶着门框站起来,鬓角的白发沾了点霜,“你爹醒了,说想看看窗外的雪。”
林骁跟着母亲走进里屋,父亲果然睁着眼,望着窗上的冰花出神。他的呼吸浅得像游丝,胸口起伏微弱,颧骨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爹,”林骁凑过去,声音放得极轻,“今儿雪下得小,等日头出来,我扶您去院里晒晒太阳。”
父亲缓缓转过头,眼珠浑浊得像蒙了层雾,却在看见林骁时亮了亮。“你娘……”他的声音细若蚊蚋,手指往炕边探了探,“她冷不冷?”
母亲赶紧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凉得像冰,指节肿得打不了弯。“不冷,”她把父亲的手往自己怀里揣,“阿骁烧了炕,暖和着呢。”
林骁看着这一幕,喉头发紧。父亲这几日越发糊涂了,前儿把晚晴认成了年轻时的母亲,昨儿又攥着个空药瓶,说要给“小骁”喂糖。可每次清醒,总先惦记着母亲冷不冷、饿不饿,像刻在骨头里的习惯。
早饭时,父亲只喝了两口粥,就摇头不肯再吃。母亲拿过小勺,一点点把粥往他嘴里送,像喂襁褓里的婴孩:“就再吃一口,听话。”父亲梗着脖子躲,却在母亲抬手擦他嘴角时,忽然张开了嘴,粥滑进喉咙,呛得他一阵猛咳。
“慢点!”林骁赶紧递过手帕,拍着父亲的背。父亲咳得眼泪直流,母亲却红了眼圈,小声说:“他是故意的,想让我歇着。”
正说着,院门口传来“咯吱”的踩雪声。晚晴披着件旧棉袄,挎着竹篮走进来,篮子里装着刚蒸的鸡蛋羹,用棉絮裹着,还冒着热气。“林大哥,阿叔阿婶,我娘说这鸡蛋羹嫩,阿叔或许能吃点。”她的鞋上沾着雪,进屋时带进来一股寒气,却被炕上传来的暖意烘得消融在发间。
父亲看见晚晴,眼里忽然有了神采,含糊地说:“丫头……来了。”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被母亲按住:“躺着吧,让丫头坐。”
晚晴把鸡蛋羹放在桌上,蹲到炕边,笑着说:“阿叔,我给您带了个好东西。”她从篮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只竹制的小风车,叶片上糊着彩纸,在灶火的风吹动下“呼呼”转起来,像朵会跑的花。
父亲的嘴角牵起个浅淡的笑,眼睛跟着风车转,像个得了趣的孩子。母亲在一旁抹泪:“还是你有法子,他这几日都没笑过。”
林骁端过鸡蛋羹,用小勺搅成糊状,晚晴接过勺,一点点喂给父亲。鸡蛋羹滑嫩,父亲没怎么嚼就咽了,竟吃了小半碗。“真好,”母亲抚着胸口,“比药管用。”
饭后,雪果然停了,日头从云缝里钻出来,给雪地镀了层金。林骁想扶父亲去院里晒太阳,母亲却拦住了:“让他歇着吧,我刚才看他腿又肿了。”她转身往灶房走,“我去把你爹那件厚棉裤找出来,晒晒浆洗。”
林骁跟着母亲到了灶房,见她从箱底翻出条蓝布棉裤,裤脚磨得发亮,膝盖处打了两个对称的补丁。“这是他年轻时跑船穿的,”母亲摸着补丁叹气,“那时候他在船上当木匠,风浪大,棉裤总磨破,我就给他补,补丁比原布还厚。”
林骁想起小时候,总见父亲穿着这条棉裤,在院里劈柴、修屋,脊背挺得像桅杆。如今那脊背弯得像张弓,棉裤套在身上,空荡荡的晃。
“娘,”林骁拿起棉裤,“我拿去镇上找裁缝改改,加层新棉,您穿正好。”
母亲笑了:“我穿啥都行,还是给你爹留着吧,他念旧。”她忽然往院外望了望,“你看,你爹在干啥?”
林骁探头出去,心猛地一揪——父亲竟自己扶着墙,往院门口挪!他的腿软得像面条,每挪一步都要晃三晃,竹杖在地上敲出急促的“笃笃”声,像在跟时间赛跑。
“您别动!”林骁和母亲同时冲出去,一左一右搀住父亲。父亲喘得厉害,额上沁出冷汗,却咧开嘴笑:“想……想跟你娘……去村口看看。”
母亲又气又心疼,拍了拍他的胳膊:“逞啥能?要去我扶你,急啥?”嘴上说着,却把父亲的胳膊往自己肩上搭得更紧了,“慢点走,踩着我的脚印。”
林骁看着母亲踩着父亲的脚印往前走,两人的步子都慢,却异常同步。父亲的竹杖点在母亲踩过的地方,母亲的手始终牵着父亲的袖口,像两棵缠了一辈子的老藤,根在土里盘错,枝在风里相依。
晚晴端着药碗出来时,正好撞见这一幕,悄悄退了回去,对林骁说:“让他们慢慢走,药我先温在灶上。”她的眼里闪着光,像落了星子,“我娘说,老来伴,就是你扶着我,我牵着你,连脚印都要叠在一起。”
林骁望着父母的背影,他们刚走到院门口,父亲就累得停了下来,靠在母亲肩上喘气。母亲从怀里掏出块糖,剥开纸塞进父亲嘴里,是水果糖,甜香漫开来,父亲的嘴角立刻翘了起来。
“您看,”晚晴碰了碰林骁的胳膊,“阿叔阿婶,连吃糖都要一起。”
林骁忽然想起前几日整理父亲的工具箱,发现底层压着张泛黄的纸,是母亲年轻时写的,字歪歪扭扭:“他出海,我等他;他回来,我陪他;他老了,我扶他。”当时没懂,此刻看着雪地里那对相互依偎的身影,忽然就懂了——所谓“修”,从来不是修补衰老的身体,而是修补岁月里的孤单;所谓“时间”,也从来不是用来追赶的,而是用来陪伴的,陪他从青丝走到白发,从健步如飞到寸步难行,把每一步脚印都踩成相守的模样。
日头渐渐升高,雪开始化了,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母亲扶着父亲往回走,父亲的竹杖上沾了泥,母亲的裤脚湿了大半,却笑得满脸皱纹。林骁和晚晴赶紧迎上去,接过他们的手,四个人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老长,紧紧挨在一起,像幅被阳光晒暖的画。
灶房里,药还在温着,散着淡淡的苦香;锅里的粥留着余温,米香缠着药味;墙角的棉裤搭在竹竿上,被阳光晒得蓬松。林骁忽然觉得,所谓“家”,就是这样——有熬不完的药,有暖不透的寒,却总有双相互搀扶的手,把霜雪走成暖阳,把孤单过成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