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骁蹲在老屋的门槛上,手里攥着根生锈的铁钉,指尖被硌得有些发麻。眼前的木门脱了漆,边角朽得能塞进半根手指,风一吹就吱呀作响,像位喘不上气的老人。他仰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喉结滚了滚——这门,再不修怕是撑不过这个梅雨季。
“阿骁,钉子够不够?”母亲的声音从堂屋传来,混着翻动布料的窸窣声。
“够,娘。”林骁应着,往门轴里敲了块木楔,“就是这木头太糟了,得换根新的门柱。”
父亲拄着拐杖从里屋出来,站在屋檐下眯眼打量着门楣,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蛛网和尘灰:“这门啊,比你岁数都大。当年我和你娘成亲,就指着它挡挡风雨。”他咳了两声,拐杖在青石板上笃笃敲着,“换吧,该换了。”
林骁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父亲的背比去年又驼了半寸,拐杖的头磨得发亮,母亲鬓角的白发也多了些,正坐在竹椅上缝补父亲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针脚歪歪扭扭,好几次扎到手指。
“爹,您回屋歇着,这重活我来就行。”林骁扶着父亲往屋里走,掌心触到父亲胳膊上松弛的皮肤,像摸着块干硬的老树皮。
“歇啥?”父亲拨开他的手,拐杖又笃笃敲了敲地面,“我还能给你递递钉子。”
母亲抬起头,眼里带着笑:“你就让他跟着吧,不然坐屋里也是唉声叹气的。”她把缝好的褂子叠起来,“对了,东头的王木匠说下午过来,你跟他讲讲要什么样的门柱。”
“知道了娘。”林骁点头,目光落在母亲指间的顶针上——那顶针是黄铜的,边缘磨得光滑,还是当年母亲陪嫁过来的。
午后,王木匠扛着根笔直的杨木过来时,林骁正在拆门框。旧木头一掰就碎,扬起的尘灰呛得他直咳嗽。母亲赶紧端来盆清水,递过块湿毛巾:“擦把脸,看你灰头土脸的。”
“娘,您离远点,呛着。”林骁接过毛巾,胡乱抹了把脸,毛巾上立刻印出个灰印子。
王木匠放下杨木,拍了拍林骁的肩膀:“你这娃,还是这么实诚。换个门柱哪用得着自己拆?”
“王叔,您来啦。”林骁笑了笑,“这不着急嘛,想着早点弄好,省得夜里漏风。”
父亲坐在门旁的小马扎上,看着杨木点头:“这木头结实,能撑二三十年。”王木匠掏出卷尺量尺寸,他就在一旁搭话,说当年盖这屋时,用的梁木是他亲自去山里挑的,“那时候我年轻,扛着两百斤的木头能走二里地……”
母亲端来壶凉茶,给王木匠倒了一碗,又给父亲递了杯温水:“喝口水润润,看你说得多渴。”她转身要回屋,却被父亲拉住了手。
“你也坐会儿。”父亲的声音很轻,“看看咱儿子,多能干。”
母亲笑着坐下,目光落在林骁身上。他正帮王木匠扶着门柱,脊背挺得笔直,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滑,落在沾满木屑的衣领里。阳光穿过他的发隙,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极了他小时候在院里追着蝴蝶跑的模样。
“是啊,长大了。”母亲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的补丁——那是林骁小时候调皮,把热水洒在她身上烫出的洞,她一直没舍得扔。
门柱很快换好了,王木匠收拾工具要走,林骁往他手里塞了袋刚买的茶叶:“王叔,谢谢您跑这一趟。”
“跟我客气啥。”王木匠摆着手,“对了,你爹娘的床板是不是也松了?我下周有空,顺带帮你们修修。”
林骁心里一动,正要说话,父亲却抢先道:“不用不用,那床板我能修。”他拄着拐杖站起来,往屋里走,“我那工具箱里有钉子,我瞅瞅去。”
母亲无奈地摇摇头,对林骁说:“你爹啊,总觉得自己还没老。前几天非要爬梯子够房梁上的箱子,差点摔着。”
林骁跟着母亲进了屋,见父亲正踮着脚够床底下的工具箱,背弓得像只虾。他赶紧上前把箱子拖出来,里面的钉子、锤子、刨子乱七八糟堆着,锈迹斑斑。
“您看,这锤子都锈成这样了,咋修?”林骁拿起锤子,铁锈蹭了满手。
父亲的脸有点红:“我……我忘了。”
“我下午去镇上买套新工具,顺便看看床板。”林骁把工具箱合上,“您和娘歇着,别操心了。”
母亲忽然说:“顺便买两尺蓝布回来,你爹那件褂子袖口磨破了,我想再缝个边。”
“好。”林骁应着,目光扫过墙上的挂历,离梅雨季只剩半个月了。他得赶在下雨前,把屋顶的瓦片也换了,还有母亲总念叨的漏雨的窗台……
正想着,父亲忽然从怀里摸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钱,有零有整。“拿着,买工具用。”父亲把钱往他手里塞,“别总花你的。”
“爹,我有钱。”林骁推辞着。
“让你拿着就拿着。”父亲的语气有点硬,眼里却透着执拗,“我们还能动,不用你全担着。”
母亲也帮腔:“是啊,你刚成家,用钱的地方多。这是你爹攒的,你拿着买工具,也算我们给老屋出份力。”
林骁看着手里的钱,指尖被纸币的边角硌得发疼。那些钱上还带着父亲的体温,有些纸币皱巴巴的,显然被摩挲了很久。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把零钱塞进他手里,让他去买糖葫芦,自己则啃着干硬的窝头。
“那……我买完工具给您报账。”林骁把钱收好,心里暖烘烘的。
父亲这才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报啥账,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拍了拍林骁的胳膊,“快去快回,我和你娘等你回来一起包饺子。”
林骁走出老屋时,门轴转动得平稳无声,新换的门柱笔直地立着,像个沉默的守护者。他回头望了一眼,父亲正和母亲凑在一块儿,对着床板比划着什么,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辉。
镇上的五金店老板是个话痨,见林骁买工具,就絮絮叨叨地说:“现在年轻人肯自己修老屋的可不多了。”林骁笑着没接话,心里却明白——这老屋,修的不只是木头和瓦片,更是藏在时光里的牵挂。父亲想递钉子,母亲想补衣裳,不过是怕自己成了孩子的累赘,想证明他们还能“修”点什么,还能为这个家添块砖、加片瓦。
买完工具往回走,路过布店,林骁挑了块柔软的蓝布,又额外买了块碎花布——母亲总说枕套旧了,换个新的睡得香。
快到村口时,远远看见父亲和母亲正站在老屋门口张望。父亲的拐杖斜斜地倚着门框,母亲扶着他的胳膊,两人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像两株相互依偎的老藤。
林骁加快了脚步,手里的工具袋晃出叮当的声响。他知道,老屋的修缮还长着呢,就像父母鬓角的白发,修了又长;就像他对这个家的牵挂,补了又添。但只要回头时,能看见他们站在门口等着,这漫长的岁月,就永远有方向,永远有暖意。
“我回来了。”林骁喊道。
父亲和母亲同时转过身,脸上的皱纹里盛着夕阳的光,像两朵在暮色里缓缓绽放的花。
“回来啦,”母亲笑着说,“面和好了,就等你剁馅儿呢。”
父亲也跟着点头,拐杖在地上笃笃敲了两下,像是在附和。
林骁走到他们身边,闻到屋里飘出的面香,心里忽然踏实下来。是啊,父母会老,老屋会旧,但只要一家人还能一起包饺子,一起修修补补过日子,那些老去的时光,就永远不会真正消逝,只会像新换的门柱一样,稳稳地立在岁月里,托着这个家,慢慢往前走。
晚饭时,饺子在锅里翻滚,热气模糊了窗玻璃。父亲夹起一个饺子,颤巍巍地往母亲碗里放,母亲又推回来,往林骁碗里塞:“你吃,你出力多。”林骁笑着把饺子夹给父亲,看着两位老人相互推让,忽然觉得,所谓的“修”,从来不是把老的换成新的,而是让那些珍贵的东西——比如牵挂,比如陪伴——在时光里慢慢沉淀,变得更厚,更暖,像这碗热腾腾的饺子,熨帖着每一个平凡的日子。
夜里,林骁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新换的门轴发出轻微的转动声,不像以前那样吱呀乱响了。他摸了摸口袋里父亲给的钱,又看了看桌上叠好的蓝布和碎花布,嘴角忍不住弯了弯。明天,先修床板,再补窗台,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呢。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累,因为他知道,身边有父母陪着,这漫长的修缮之路,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每一寸光阴都填得满满当当。
父母老了,是得慢慢修,慢慢陪。而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耐心,就像当年父亲教他钉钉子那样,一下一下,把日子钉得牢牢的,把家守得稳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