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麦迪逊关上。
那是一扇厚重的、镶嵌在金属框内的实心玻璃门。
随着一声沉闷而精确的“咔哒”声,它与门框严丝合缝地贴合。
外部走廊的声响被瞬间隔绝,将这间位于图书馆三楼边缘的讨论室,变成了一个近乎于全景敞视的、与世隔绝的容器。
光线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墙,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将室内的一切都映照得纤毫毕现,却又因为绝对的安静而显得略微不真实。
它就像一个用于观察两只极其罕有的、掠食性物种进行交配使用的、透明的标本盒。
“这里足够安全吗?”
凯莱布的声音打破了这片被光线填充的沉寂。
“非常安全。”
麦迪逊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门板。
她没有立刻走过来。
站在门边,环抱着双臂,用一种近乎于无机的、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审视着他。
目光不再是之前在阳光下那种经过精心包装的、热情洋溢的友好,而是剥离了所有社交辞令后的审视,锐利、冷静。
仿佛在用一台精密的光谱仪,分析一块未知金属的内在成分与杂质。
“我确认一下,”
声音也变了,失去了所有的元音拖长,变得平直、清脆,精确,如同一根探针,
“你是‘墨菲斯’(morpheus)。”
她没有用问句,而是陈述。
“‘自由战士’网站的资深杀手,战绩列表中包括一名迈阿密警察工会的退休主席、一名新奥尔良的海关主管,以及几位在并购案中行为过于激进的商界人士。”
“真名是凯莱布·万斯。
职业是摄影师。”
他回应道,神态自若地接受着她的观察,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让自己在光线下的轮廓显得更加清晰。
“资料中,你的职业是金融分析师。”
她的审视没有放松。
“那是业余爱好,”
凯莱布微笑着解释,笑容精致、完美、自我强调,如同橱窗里陈列的奢侈品,
“摄影才是我的本职工作。
我痴迷于光影、构图,以及……记录一个人从生到死的全过程。
捕捉那个从充满生机到彻底静止的瞬间,那才是最完美的画面。
这才是我真正擅长的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紧不慢地打开了他的moleskine笔记本,铜制八角圆珠笔的笔尖,在某一页的空白处轻轻一点,留下一个看不见的印记。
“那么,你是——”
他抬起眼,视线迅速地落在她身上,
“‘caelus_in_Flammis’(燃烧的天空),对吗?”
他同样用的是陈述句。
这个代号在网站内部如同一个都市传说。
出手次数寥寥无几,但每一次的目标都极具分量。
其完成方式更是充满了某种匪夷所思的艺术感与破坏性,仿佛从不考虑成本与后果,行动更像是一场随心所欲的行为艺术。
“没错。”
得到确认后,麦迪逊终于从门口走了过来。
步伐轻盈而稳定,脚下的那双做旧款运动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她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动作间有一种长期接受高等教育与体育训练所共同塑造出的、流畅而舒展的从容。
她坐下后,身体并未进入谈判姿态,而是微微后仰,将脊背完全交给了椅背,展现出一种根植于骨髓的松弛感。
一条腿优雅地交叠在另一条腿上,这个姿势让她身上那件看似平平无奇的灰色卫衣,在胸前绷出一道充满力量感的柔和曲线。
脚尖在空中划出一个几乎不可见的、慵懒的圆弧。
仿佛接下来的谈话内容,真的与讨论下一季的巴黎时装周并无区别。
双方都没有对这突如其来的坦诚感到意外,更没有多余的寒暄。
他们事先并未约定合作,只是各自接取了任务。
麦迪逊主动联系了一个以“墨菲斯”为名、寻求向导的账户。
而刚才在惠特尼大道上的那段看似轻松的对话,便是最后的确认仪式。
一个只有内行才能听懂的、关于价格的暗语。
西拉斯的悬赏金是五万,而去年一位在离任后迅速死于一场“意外”的德州州长,其悬赏金是两万五千,只有资深人士才知道这个——那正是“caelus_in_Flammis”的着名手笔。
当然,单位是虚拟币。
那个精确的数字对比,就是一把确认彼此身份的钥匙。
至于现实身份,只要听上去逻辑自洽就足够了。
在这个时代,于公开身份上进行彻底的伪造,其难度与成本远超一次刺杀本身。
“谈谈我们的‘课题目标’吧,”
她开口,语调恢复了轻快,但底色已然不同,
“首先,消除分歧。从报酬说起。”
“我个人对金钱不感兴趣。”
凯莱布平静地回答。
这不是客套,而是事实。
“那很好。”
麦迪逊的嘴角勾起一抹纯粹的笑容,干净、明亮,却又带着一种功能性的冷漠,如同手术刀在无影灯下的反光,
“那五万,我可以将其以匿名方式,全数捐赠给‘全球希望阵线’。”
“那个组织?”
凯莱布的眉毛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是的,”
她似乎觉得这个想法非常有趣,身体因为轻笑而微动,卫衣的褶皱随之变幻,“他们的制度架构和资金监管漏洞百出,就像一个用渔网做的水桶。
如果你只是想把一笔钱最高效地‘花掉’,而不是让它真正发挥什么正面作用,他们是最佳选择。
不像‘救助儿童会’或‘医生无国界’,有时会多此一举,询问你是否需要配合进行税务筹划。”
她停顿了一下。
“那么,报酬分配就这么定了?”
“没问题。”
“良好的开始。”
她赞许道,双手十指交叉,优雅地放在桌上,形成一个稳固的结构,
“第二步,共享情报。最重要的一环。”
“合理。”
凯莱布点头。
情报,永远是刺杀行动中那根最纤细、也最致命的神经。
只有掌握足够详实准确的情报,才能制定出兼具可行性与可靠性的计划。
对于他们这种行业顶端的从业者而言,目的远不止于成功,更在于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
那是顶尖与普通的根本区别。
“那从我先开始?”
凯莱布提议。
“我先来。”
麦迪逊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喙,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意味,
“我是这次合作的发起者,理应先展示诚意。”
“也好。我才刚到耶鲁。”
凯莱布从善如流,向后完全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做出一个专注的倾听姿态。
麦迪逊开始陈述,语速平稳,不带任何修饰词:
“上午八点十五分起床,通过客房服务订购一份早餐。
九点整,沿惠特尼大道步行至研究楼,停留二十分钟后离开。
九点半至十一点四十五分,在斯特林纪念图书馆二楼的阅览室读书。
中午十二点,通常与伊莎贝拉·罗西前往用餐,菜品偏好意大利烩饭或西班牙海鲜饭。
下午一点半,返回图书馆。
五点整,返回酒店的公寓。”
“准确吗?”
“非常准确。
过去三十天内,至少有二十五天如此。
两天他单独用餐,推测是与伊莎贝拉存在分歧或有临时工作安排。
其余三天,日程有细微变化,但主体动线不变。”
“潜入的杀手呢?”
“对他毫无影响。
白天的刺杀,他会去看一眼。像看一场乏味的街头表演一样。
夜晚的,几乎都在他察觉前就被校警和纽黑文警方解决。
他的电话线路只提供留言服务,有一次纽黑文警方负责人亲自上门告知情况,被他以‘打扰私人时间’为由,痛斥了一顿。
刺杀过程与媒体报道的大同小异,细节有出入,但核心是一致的——滑稽得像一场闹剧。”
“我想听一些不一样的。”
凯莱布的指尖在笔记本封皮上轻轻敲击着。
“当然。”
麦迪逊的眼神锐利了起来,闪烁着兴奋,
“这些杀手使用的武器,性能表现得极其糟糕。
这非常不正常。
友利坚的民用枪械制造业,其成熟度足以让一个普通人轻易获得可靠的制式装备。
过往那些同行表现愚蠢,通常源于临场紧张、突发意外或是执行层面的失误,很少错在器材准备这种基础环节上。”
“角度很对。所以?”
“所以我调查了这些武器的来源。纽黑文,教堂街,一家名为‘老兵之家’的武器店。
当我检索这家店的商业注册信息时,发现它的所有者名为马丁·劳伦斯。
这个人,上个月刚从韦恩集团旗下的一家安保子公司离职,随即全款接手了这家店。”
她停了下来,直视着凯莱布。
“我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是的,谁都清楚。
韦恩集团是伊米塔多公司最紧密的商业盟友之一。
这无异于说,那群可怜的杀手用来行刺的工具,是从刺杀目标的朋友那里订购的。
“这不正常。”
凯莱莱布用四个字总结道。
“所以我做出了一个合理的推测,”
麦迪逊继续,语调中带着一丝智力上的优越感,
“西拉斯·布莱克伍德有渠道和那些……‘耗材’进行对接,并诱骗他们接受了虚假的情报与不可靠的支援。”
“就这些?”
凯莱布的笔尖在笔记本上轻轻敲击,发出“嗒、嗒”的轻响。
这条信息链明显还有继续深挖的潜力,他不相信她会止步于此。
就在这时,一阵模糊的喧闹声隐约穿透了厚重的玻璃墙。
像是某个学生社团的成员在走廊里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充满活力的哄笑,声音年轻而无忧无虑。
那声音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便随着脚步声远去。
麦迪逊和凯莱布的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那声音来自另一个维度,与他们毫不相干。
“当然不。”
麦迪逊嘴角的弧度再次扬起,混杂着轻蔑与兴奋,
“我通过个人渠道,拿到了几份那些杀手的审讯口供。
他们大多被认定患有严重的精神障碍,口供未被官方采信。
但里面的信息,非常……令人震惊。”
“比如?”
“比如,西拉斯能操纵一支名为‘黑影兵团’的忍者部队;
耶鲁大学的官方地图是个可耻的骗局,真正的地图价值连城;
西拉斯可以暂停时间;
西拉斯给伊莎贝拉·罗西施加了某种源于中世纪的恶毒诅咒,他是个可憎的巫师。”
“听上去的确很荒谬。”
“但非常有逻辑。”
麦迪逊纠正道,眼中闪烁着解谜者独有的光芒,
“准确地说,这些荒诞的内容,不像一个精神病人的胡言乱语,更像一个极度聪明的人,为了达到特定目的而精心编织的故事。
其核心只有两个字:诱导。”
“诱导他们相信自己面对的是一个超自然、无法用常理揣度的敌人,从而放弃个人的战术规划,转而相信荒诞不经的‘攻略’。”
凯莱布接话,他的思维与她完美地对上了频率。
“完全正确。”
麦迪逊赞赏地看着他,
“那么,轮到你了。你的情报呢?”
凯莱布翻动着他的笔记本,纸页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来耶鲁之前,我一直在关注西拉斯的信息。
和你一样,我也觉得不正常。
不过,我的切入点不是装备,而是单纯的直觉。”
直觉。
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也是他能成为“墨菲斯”的根本。
表面上,他善于分析,逻辑缜密。
但那其实是一种表象,一种用来包装和解释结果的工具。
他的思考过程与常人完全相反。
尤其在面对复杂问题时,他会先凭借一种近乎于神启的、毫无缘由的直觉,在脑海中设定一个预设的答案。
然后,再用他强大的逻辑能力和信息搜集能力,去反向推导出证明这个答案所需的过程与依据。
这听上去荒谬绝伦,却又异常奏效。
“我在‘自由战士’网站上,用不同的身份信息注册了二十个新账户,分五天,每天用四个账户接取了刺杀西拉斯的任务。
就在我接单后的几分钟内,一个名为‘塞勒斯’(cyrus)的账户,无一例外地联系了我所有的马甲,询问是否需要‘信息支持服务’。
他们声称自己是一个专为杀手群体服务的情报机构。”
“那根本不存在。”
“当然不存在。
虽然这的确是个优秀的商业模式——售卖淘金的地图,永远比亲自去淘金更稳定、利润更丰厚。”
凯莱布的语气带着自信和得意,
“我几乎可以肯定那是西拉斯本人,或他的直属下属。
但我还是做了进一步的确认。”
“我操纵其中几个账户,伪装成不同类型的杀手——有破产的失业工人、有因医疗账单走投无路的病患、有幻想一夜暴富的边缘青年——向‘塞勒斯’购买了情报。
内容确如你所列举,既荒谬,又在某种扭曲的逻辑下能够自洽,并且展现出一种该死的、令人着迷的控制欲。”
他说完,合上了笔记本,发出一声轻响。
讨论室内再次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