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办公室内。
里昂的声音适时地穿插进我写作的间隙:
“阁下,伊莎贝拉小姐发来一封邮件。”
我未曾抬眼,指尖依旧在笔杆上。
那是一支笔身略显陈旧,笔尖却依旧锋利的万宝龙。
“标题?”
他略微停顿,似乎在确认信息权限与查看的平衡点。
“标题是:‘一切顺利’,阁下。”
笔尖在纸上划过一个细微的顿挫。
“按既定流程,这类确认性的汇报不应直达我的案头。”
权力结构的枢纽,总会刻意在自身与信息洪流之间设立缓冲。
从古罗马元老院议事前的秘书筛选,到东方帝国奏章的层层审阅,抑或是现代跨国企业cEo办公室主任的日程管理。
都是这种传统设计的体现。
这并非源于枢纽人物的惰怠——尽管历史不乏此类挪用——其根本在于分散决策压力,避免单一个体在信息过载与权力集中的双重漩涡中迷失方向,最终导致整个系统的失衡。
一种必要的“阻尼器”,用以消解直接冲击可能带来的震荡。
里昂镜片后的目光似乎闪烁了一下,这在他身上是罕见的微表情。
“是的。但是……”
“但是?”
我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
“但是您曾吩咐,伊莎贝拉小姐的通讯,直接向您负责。”
“唔,确有其事。”
我停下了笔,指腹轻轻碾过那张带着特殊纹理的纸面,随后又重新落笔,继续勾勒着计划的最后一步。
“我记得为此安排了专人负责初步筛选。”
“是的,卡门·罗德里格斯女士。
她会预审伊莎贝拉小姐在外勤期间的所有非紧急通讯。”
“那么,让她先过目。”
“非常抱歉,西拉斯先生。
卡门女士亦在本次外勤任务的随行人员名单中。”
“好吧,”
我放下笔,“原封不动退回。
伊莎贝拉不可能不清楚公司的外勤邮件处理规程,也不至于遗忘卡门的随行。
若事态紧急,通讯请求远比邮件高效。
这更像是一种……提醒,或者说,试图在我既定的工作流程中,巧妙地增加一点属于她的、无伤大雅的扰动。”
“您的推断,是否略显……主观了一些?”
“她是我的学生。”
这足以解释一切行为逻辑的微妙之处。
“您果然深思熟虑。”
里昂微微颔首,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点,显然是在执行我的指令。
我拿起手边那份刚刚拟就的,用一种带着水印的米色再生纤维纸书写的文件。
纸张触感微涩,专供于某些敏感的政府间函件往来。
我仔细审阅了一遍,确认无误后,递给里昂:
“将这份文件影印存档,然后转换为文本格式,传真给我们的克兰普总统。”
“遵命,西拉斯先生。”
里昂接过文件,并未试图查看内容,便准备转身操作。
“你先看一遍。”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他停下脚步。
他略显迟疑:“西拉斯先生?”
“这是一份可能重塑未来格局的纲要性文件,”
我解释道,语气平缓,传递出不容置喙的份量,
“其潜在影响,或许可以类比当年俾斯麦修改后公之于众的那封埃姆斯密电——寥寥数语,却足以点燃早已铺满干柴的欧洲火药桶。”
里昂依旧坚守着某种职业性的界限:
“从保密层级与信息安全规程的角度出发,阁下,此等具备颠覆性影响,内容恐怖的战略性文件,理应不属于我日常工作权限所能阅览的范畴。
信息安全的核心在于边界明晰,任何对既定权限的逾越,都可能对公司的集体利益造成不可估量的潜在风险。
进而,这也会直接影响到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位成员的绩效与分红。”
“这个回答很敬业,里昂,也精准地阐释了现代企业管理中权限控制的重要性。”
我点点头,以示赞许。
随即话锋一转,
“但它内含一个普遍的认知误区——即认为具备颠覆性力量的文件,其文本本身必然在视觉上呈现出某种惊心动魄的宣言,或充斥着令人血脉偾张、乃至恐惧不安的词句。
以至于需要严格保密和限制——以确保其作用。
事实并非总是如此,尤其是在统治的艺术已然摆脱了纯粹依靠威权恫吓与恐怖奇观来维系的现代社会语境下。”
我停顿了一下。
“您是说——”
“那是古代统治者惯用的伎俩,或者说,是信息传递效率低下的时代的必然产物。
现代的权力运作需要更精巧的包装。
执行层面,为了确保效率,有时不得不诉诸直接的指令与强制力,规则的设计也必须考虑到这一点。
但叙事的起点,那份最初的、用以争取最广泛认同的纲领,则必须具备无可辩驳的说服力与道义上的优越感——它在表面上,必须呈现出高程度的光明磊落,乃至伟岸崇高。”
里昂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眉宇间显露出一种努力理解的专注。
“一个极端情境,”
我继续引导,“譬如,我们打算动用核武器——”
“那在经济上将是灾难性的!”
里昂几乎是脱口而出,职业本能让他瞬间开始计算潜在的损失,
“大规模的资产损毁,供应链的彻底断裂,客户信任的全面崩塌……”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慌忙补充道:
“抱歉,西拉斯先生,我有些激动。
这是……您制定的应急预案,还是下一步即将执行的战略部署?
我需要为此做出哪些准备?”
“都不是,”
我摆了摆手,
“这只是一个为了阐释观点而构建的、或许不太恰当的极端情境。”
“明白了,先生。”
里昂的神情恢复了惯常的冷静。
“一个恐怖的决策,不是吗?
我们打算摧毁一座城市,甚至一个国家。”
“是的,毫无疑问——即便能够规避短期直接的经济损失,其长远后果也……”
“打住,”
我打断他,
“回到我们的主题。
这个恐怖的决策,它在规则层面的表现形式可能是什么?
或许是:‘当xx战略委员会根据xx号法案,在连续三次发出最后通牒且均未收到目标积极回应后,授权对预定目标启动代号xx的最终解决方案,具体操作流程参见附件x之x。’
这听上去依旧令人不安,甚至有些毛骨悚然,对吗?
因为它终究关乎毁灭性的战略武器,即使其启动需要一套复杂甚至看似严苛的流程。”
“是的,西拉斯先生,而且它明确地指向了——”
“但假如我们追溯到这个决策链条最初的,那个能够被公开宣示、能够争取民意支持的起点层面。
那它的表述会极其简单,甚至近乎不证自明。
只需要一个简单的三段论式的逻辑构建,例如:
‘国民的生命安全与核心利益,是友利坚存在的基石,神圣而不可侵犯。
友利坚合众国政府,肩负着扞卫其国民福祉与主体权力的最高、也是最根本的使命。
因此,友利坚将动用一切可动用的、必要的国防力量与战略资源,包括但不限于国家武库中的所有选项,以确保国民安全与国家利益免受任何形式的、来自内外部的实质性威胁。’”
我摊开手,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里昂:
“现在,告诉我,这份声明,它恐怖吗?”
里昂沉吟片刻,缓缓摇头:
“从字面上看,不,西拉斯先生。
它听起来……绝对正确,甚至无可指摘。”
“正是如此。
即便有人会质疑最终的执行手段是否得当,但几乎无人能够公开反对这个起点——因为它的构建逻辑,天然导向认同,而非引发对抗。
它本身,就是‘正确’这个定义在特定政治语境下的具体化身。”
里昂的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那份文件,这一次,他不再刻意回避,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
“您的意思是,这份文件,也是此类‘绝对正确’的起点?”
“当然,”
我颔首,
“它在逻辑上无懈可击——它是我们下一步行动的基石,是说服那些必要参与者的出发点。”
“那么,它如何做到具备足够的吸引力呢?
单纯的‘正确’,在现实的利益博弈中,似乎并不比阴谋或直接的利益交换更能带来预期的收益。”
里昂提出了一个相当务实的问题。
“问得好。
‘正确’本身并不排斥对‘错误’的利用,乃至于可以主动制造‘错误’。
正如‘真诚’和‘真实’也可以用来制造‘欺骗’与‘谎言’。
对部分公理的极端强调,其潜台词往往是对另一些未被言明之物的否定与排斥。
核武的最终使用,其公开宣称的理由或许源自对本国国民安全的至高扞卫,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对人类总体和平、全球生态安全的选择性忽视。
或者说,是将其置于次级考量。
写在纸面上的,往往只是经过精心修饰的表象;
由整个复杂系统交互、所有变量加权后得出的那个最终结论,才是操作层面的‘真相’——而这个所谓的‘真相’,永远服务于最初设定的那个‘目的’。”
我结束了这番略显高屋建瓴的发言,平静地看着里昂:
“明白了吗,里昂?”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微微躬身:
“是。
不过,这似乎……超出了我日常工作权限内需要深度学习的内容范畴。”
“这确实是伊莎贝拉学习的内容。”
我坦然承认,
“你也确实不需要进行深度的逻辑推演,只需要关注它最终能为公司带来多少利润,以及为你个人带来多少奖金和绩效——这便已足够。
但我相信,对这些表象之下的运作逻辑有所了解,有助于你更透彻地,贯彻忠诚。”
“理解,西拉斯先生。
我对您的智慧与远见,始终怀有最深的敬佩与信服。”
里昂的姿态愈发恭敬。
他拿起那份文件,仔细地、逐字逐句地阅读了一遍,眉宇间掠过一丝思索的光芒。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
“我看完了,先生。
您的构思……的确深谋远虑。”
“那么,加密后发给克兰普总统吧。”
“是否需要额外附加一份背景说明,或者一份解读性的备忘录,先生?”
“不需要。”
我摇了摇头,
“克兰普总统是一位在特定领域极具敏锐度的聪明人——尽管他时常误以为我的视野也仅仅局限于他所擅长的那个领域。
他会读出他需要理解的那部分内容,并且,他会喜欢他读到的东西。”
当然,也只会读出那些东西。
果然,加密传真发送出去后仅仅五分钟,里昂的手机便接收到了来自总统办公室的讯息。
他看了一眼,然后向我汇报,语气中既有出乎意料的讶异,也有理所当然的赞同:
“西拉斯先生,我们的总统先生的回复是:
‘天才般的设想和计划。
请立即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