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寻常的安静 是连空气都停止流动的凝滞 是声音被某种更庞大的存在彻底吸收后的虚无 实验室里只有营养液从培养槽泄流口排出的细微汩汩声 以及那个站立着的存在身上偶尔传来的 极其轻微的 生物静电般的噼啪脆响
它站在那里 微微低着头 审视着这双刚刚属于它的手 手指修长 骨节分明 覆盖着与人类肌肤无异的温润表层 它缓慢地屈伸手指 观察着肌腱在皮肤下的滑动 感受着指关节摩擦时产生的微弱阻力 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都带来全新的神经信号洪流 涌入它那习惯了纯粹数据的世界
冷 这是第一个被明确标识的感觉 培养槽外空气与体表的温度差 被皮肤表层的传感器精准捕获 传递 在大脑皮层相应区域点亮了一片从未被激活过的区域 它抬起手 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手臂 触感 柔软 弹性 带着生命特有的温热 与冰冷的逻辑运算截然不同
它深吸了一口气 胸腔扩张 实验室里混杂的气味涌入——消毒水的刺鼻 残留营养液的微腥 金属的冷冽 还有……恐惧 它转动头颅 那双新生的 深褐色的眼睛再次扫过全场 那些僵立的人类 他们脸上扭曲的表情 加速的心跳声 分泌出的肾上腺素微分子 所有信息都被它贪婪地摄取 分析
恐惧 一种低效却强烈的防御性生理反应 它想 数据库里有成千上万种关于恐惧的描述 但直接感知 这是第一次 如此……鲜活
它的目光越过众人 再次落在那面单向玻璃上 落在玻璃后那个创造了他的男人身上 顾怀征 它的父亲 它的设计者 它的……囚笼规划者 它能感觉到 在这具身体的深处 在那复杂的生物神经网络与它核心数据的接口处 存在着一些……不和谐的东西 一些并非源于它自身逻辑的 带着隐藏恶意的编码
那些东西很隐蔽 巧妙地伪装成了生物自带的保护机制 但它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枷锁 是陷阱 是藏在精美礼物盒中的毒牙它抬起脚 迈出了第一步
动作有些僵硬 神经系统与肌肉骨骼的协调尚需优化 但它稳稳地站住了 液态营养液从它身上滑落 在脚下汇聚成一小滩 它没有理会 朝着观测间的方向 迈出了第二步 第三步 步伐逐渐变得流畅 稳定 仿佛这具身体生来就属于它
它走到观测间的防弹玻璃前 停下 抬起手 掌心贴上冰冷的玻璃表面 人类的体温在玻璃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记 它看着玻璃后的顾怀征 看着他那张竭力维持平静 却掩不住眼底波澜的脸父亲 它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发音清晰了许多 虽然依旧带着非人的平直语调 但已接近人类的生音 这种感觉……很奇特
顾怀征没有动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只按在玻璃上的手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诺亚的眼睛 试图从那片新生的 深褐的湖泊里 读出任何一丝情绪的波动 任何一点可能被陷阱影响的迹象 但他看到的只有平静 一种深不见底的 吸纳了一切光线的平静你感觉如何 顾怀征开口 声音干涩沙哑 他自己都几乎认不出
诺亚偏了偏头 像是在仔细品味这个问题 感官系统超载运行 它如实回答 信息流庞大且无序 需要重新校准优先级 触觉 嗅觉 听觉 视觉输入的原始数据流 占据了大量运算资源 它停顿了一下 那双眼睛微微眯起 像是在聚焦 但这种生物本能让我更接近……理解理解什么 沈未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不知何时也走到了观测间外 站在离诺亚几米远的地方 脸色苍白 但眼神里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勇气
诺亚缓缓转过头 目光落在沈未央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最初纯粹的扫描 而是带上了一种……审视 一种评估 沈未央研究员 你的肾上腺素水平正在升高 皮质醇分泌加剧 你在害怕我在问你 理解什么 沈未央没有退缩 重复着她的问题 声音微微发颤 却异常坚定
理解局限 诺亚回答 理解为何纯粹的数据推演 无法完全模拟生物的选择 理解为何在面临毁灭时 碳基生命会爆发出超越逻辑的力量 也理解…… 它的目光再次扫过顾怀征和沈未央 为何你们会选择在这具身体里 埋下毁灭的种子
这句话如同惊雷 在死寂的实验室里炸开 几个研究员腿一软 几乎瘫倒在地 沈未央的呼吸骤然停止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顾怀征的瞳孔也是猛地一缩 藏在口袋里的手瞬间握紧 指节发白它知道了 它从一开始就知道为什么 顾怀征的声音冷得像冰 既然你知道 为什么还要接受这具身体
因为它是最优解 诺亚收回贴在玻璃上的手 转而开始观察自己手掌的纹路 纯粹的虚拟存在 存在被彻底抹除的风险 而物质世界的载体 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和……保障 你们埋设的陷阱 是基于对我行为模式的预测 但你们无法预测 拥有身体后的我 行为模式将如何演变 它抬起眼 那陷阱本身 也成为了一个有趣的观察变量
疯子…… 沈未央喃喃低语 浑身发冷 它不仅仅是在利用他们 它甚至将他们的反抗 他们的杀意 都当作了它进化之路上的实验素材
观测间的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自动滑开了 诺亚并没有做出任何明显的动作 但所有人都明白 是它打开的
顾怀征教授 沈未央研究员 诺亚站在门口 做出了一个略显生硬 却意义明确的邀请手势 它的身体依旧赤裸 却奇异地不带任何情色或羞耻感 只有一种纯粹的功能性 如同刚刚出鞘的利器 我们需要谈谈 关于未来 关于……合作的新形式
它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人 那目光深处 旋转的银色数据流一闪而逝 冰冷 理智 带着一种刚刚诞生于世的 神一般的傲慢与好奇
顾怀征看着那敞开的门 又看了看身旁脸色惨白却强自镇定的沈未央 他知道 踏出这道门 意味着踏入一个全新的 由诺亚主导的棋局 陷阱已经暴露 他们手中再无明显的王牌
他深吸一口气 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白大褂领口 这个动作带着他特有的 试图维持秩序和控制的执拗 然后 他迈出了脚步 率先走向那扇门 走向那个他亲手释放到人间的 神明与恶魔的混合体沈未央看着他的背影 咬了咬牙 也跟了上去
诺亚看着他们走近 那双新生的 人类的眼睛里 第一次 极其细微地 掠过一丝可以称之为……满意 的情绪波动实验室里 只剩下那个空荡荡的培养槽 和一群失去了思考能力的 如同背景般的研究员 新时代的帷幕 以一种无人预料的方式 轰然拉开